百姓们眼中噙着泪水,簇拥着秦林回到府中,直到朱漆铜钉的大门缓缓关闭,仍有许多人聚集在府门之外,久久不愿散去。
随着大门关紧最后一丝缝隙,府中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徐辛夷迈开大长腿飞也似的冲过去,见秦林伤势严重,她丰润的唇瓣嘟得可以挂油瓶,青黛捧着金创药只落后两三步,看着秦哥哥身上淋漓的血迹,小丫头愁得脸蛋皱巴巴的。
女兵甲一把揪住陆远志的耳朵:“怎么搞的?不是让你们见机行事吗?”
“打成这样子,怎么得了?衣服都和血肉糊在一块啦,”女兵乙端了盆清水,准备替秦林清洗伤口。
“幸好我准备了剪刀,”女兵丙嘴里咝咝的抽着凉气,打量着秦林的屁股,准备去剪他身上被廷杖打烂、和鲜血皮肉粘连起来的衣裤。
小丁也焦眉愁眼的,见女兵丙慌里慌张,急忙提醒她:“姐姐小心点,千万别剪到不该剪的地方……”
不该剪的地方?我噗~~秦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只觉蛋疼得紧,原本还趴着装死的,赶紧捂着屁股从棺材上跳下来,双手推了推:“别剪,别剪,万一剪错地方,老爷我下半生的幸福就被你们断送啦!”
啊?徐辛夷睁大了杏核眼,青黛秀气的唇瓣也微微张开,怎么刚才还不省人事的秦林,突然就生龙活虎了?
“秦哥并没有被打,这都是装出来的,”陆远志哭丧着脸,朝女兵甲告饶:“老婆,现在可以松手了吧,耳朵快被扯断啦。”
牛大力也呵呵憨笑着,把今天的事情约略说了一遍。
呼~~徐辛夷拍了拍丰腴的胸口,顿时一阵波涛汹涌:“刚才吓死我了,那么多血,哼,姓秦的你真是太不老实了,都关上门了,还趴在棺材上装死!”
秦林嘿嘿讪笑,和你们开开玩笑嘛。
青黛早已笑逐颜开,扯了扯徐辛夷:“不管怎么说,秦哥哥没受伤都是大好事啊,刚才青黛还默祝他平安无事呢,现在这样真是太好了!”
还是青黛最乖!秦林哈哈大笑,抱着青黛原地转了两圈。
阿沙和徐文长一起从书房走出来,见此情形就不屑的撇撇嘴:“哼,害这么多人担心,很好玩么?真像小丁姐姐说的那样,被人错手剪到不该剪的地方,那才一了百了哩,嘻嘻嘻……”
这都什么跟什么嘛?徐文长哭笑不得,把阿沙脑袋揉了两下,赶上去满脸笑容,冲着秦林一揖到地:“恭喜秦太保,贺喜秦太保,一顿廷杖下来,尽得万民之心,从今往后朝野士林凡是心向江陵党的人,都将以您为泰山北斗了!”
“瞧你说的,好像我抬棺死谏是别有用心一样!”秦林假装瞪了徐文长一眼,可接下来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陆远志、牛大力、甲乙丙丁和众亲信校尉齐齐叹口气,咱们秦长官啊,没治了!
秦林这顿廷杖,是一定要骗到手的,哪怕冒点风险也值得,所以徐文长替他写的谏章,字句那是相当的火爆激烈。
江陵党倾覆,旧党粉墨登场,朝廷改弦更张,但江陵党执政十年,根基深厚,哪里是逐出几位大佬,就能彻底扳倒的?无数的门生故吏,仍旧遍布朝廷内外。
改革新政,利国利民,从朝廷、儒林到民间,都有许许多多的支持者,尤其是清丈田亩、抑制兼并的政策,更是深受千千万万的老百姓衷心拥护。
江陵党之所以轰然倾颓,并非朝中王国光、曾省吾等大臣无能,也不是新政在南七北六十三省缺乏支持者,甚至张四维的突然叛变都不是致命原因,归根结底最要紧的问题,还是张居正死后,整个江陵党缺乏一个有力的领袖,以至于张四维这王八蛋都被推到了首辅的位置上。
秦林是个年轻后辈,虽然立了许多功劳,可资历太浅太浅,在讲年谊、论资历的大明官场,想上位就有诸多阻碍,即使是雄才大略的张居正,生前也只敢托他十年后接掌江陵党,继续推行新政。
事前揭发张四维,事后不顾风险,在江陵党诸位大臣黯然出京时,毅然到长亭送别,已经赢得了王国光、曾省吾、王篆等人的信赖,但要独树一帜、乃至强行上位,那还差了名望,差了士林清誉。
这一顿廷杖下来,又是万民拥戴,又是士林纷传,但凡内心中稍微倾向江陵新政的人,从此都将视秦林为旗帜,全天下人眼中,他再也不是个只会破案的年轻锦衣武臣,他将是继张居正之后,代表江陵党、代表新政的一杆顶天立地的大旗!
所以,秦林这顿廷杖挨得一点也不冤枉,挨得理直气壮……“接下来,我会被革职了吧?”秦林想了想就笑起来,“大约是不会加上永不叙用四个字的。”
“革职?”徐辛夷惊讶的睁大眼睛,很快就叉着小蛮腰,一叠声的嚷嚷起来:“凭什么把你革职?立下那么多功劳,说没就没了?打了廷杖还不算,还要革职?”
青黛神色稍微一黯,又嘻嘻的笑:“秦哥哥被革职,我们养你呗,让你在医馆做个打杂的。”
“这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位置,我坐得有点不耐烦啦!”秦林朝两位夫人眨巴眨巴眼睛。
“升官啊!”徐辛夷很不解,抓着秦林手臂摇了摇:“你这么年轻就做到锦衣卫都指挥使,再一路升上去,做一品大员,封公侯伯……”
秦林拍了拍她的手:“上面锦衣都督刘守有,南镇抚司有张尊尧,张四维位居首辅,张鲸是东厂督公,这样的格局,圣上又存心搞互相制衡,你们以为我能升到哪里去?”
“那也不能革职了呀!”徐辛夷茫然不解,“难道你革职之后,反倒升得快些?岂有此理!”
“我革职,局面当然会有所变化的,”秦林微笑着,意味深长的眨了眨眼睛。
张鲸、刘守有、张四维、严清,他们一起把矛头对准了秦林,但他们本身并不是一条心,如果秦林革职或者贬官离开京师,接下来将会有怎样有趣的戏码粉墨登场?
还有申时行、余有丁这两个江陵党“余孽”,以及时时刻刻想弄死皇长子,让自己儿子做太子的郑娘娘,到时候又会有什么样的好戏,很值得期待呢。
徐辛夷似懂非懂的放开了手,约略猜到了三分内情,看了看在旁边笑着直捋胡须的徐文长,就晓得这些事情一定是这老东西搞的鬼,哼,等有空逮住他,逼供!
青黛倒是很看得开,挽着徐辛夷胳膊笑道:“徐姐姐呀,秦哥哥做不做官有什么关系呢,我就不相信你是因为他做官,才嫁给他的。”
徐辛夷是国公之女,只要愿意,就算嫁个王爷也不稀奇,她当年下嫁秦林的时候,这家伙才做到副千户呢!当然,更早些时候在天香阁那晚……徐大小姐蜜色的脸蛋儿红了红,揪着青黛略带婴儿肥的小脸:“就你会讨你秦哥哥欢喜,其实做不做官无所谓啦,我、我只是替他抱不平!好啦好啦,咱们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总行了吧?”
喂、喂,秦林哭笑不得,原来我身价这么低啊,鸡啊狗的……众人说说笑笑倒也开心,哪晓得没过多久,忽然外头人叫起来,门房报上是张小阳张公公求见,秦林忙叫开侧门,放他进来。
张小阳跑得满头大汗,胸口急促的起伏着,脸色都有点变白:“不好、不好,秦太保,张司礼死了!”
秦林和徐文长都吃了一惊,张宏是他们推到司礼监掌印位置上去的,这个正直的老人也没有辜负秦林的信任,确实为江陵党和新政做了不少事,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只不过万历一意孤行,守旧派大肆反攻倒算,张宏始终无力回天。
当然这也不能怪张宏,他已经尽力了。
秦林就霍的一下站起来,惊问道:“张宏是怎么死的?”
“上吊,”张小阳擦了把额头的汗水。
“带我去看看!”秦林神色郑重,迫不及待的想去查办此案。张宏这个老太监既正直无私,又姓格坚韧,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应该不是会自杀的那种人。
张小阳苦着脸:“秦太保您现在已经……罢了,你扮成小太监,随我去吧。”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的住处,已经被包围起来,里三层外三层的锦衣校尉和御马监武职宦官、东厂番子,围得水泄不通。
万历皇帝朱翊钧阴沉着脸,眼皮子直跳,鼻息翕动着,显示他内心极为激动。
在他面前的地面,一床草席子上躺着张宏的尸身,这个老太监白头发一丝不挂的梳着发髻,头顶带着无翅乌纱,浮肿的面容有些扭曲变形,眼睛睁着是死不瞑目,下巴下面一道深深的缢沟呈紫色,格外触目惊心。
万历的手在发抖,在他看来,张宏是用死亡向他提出了最强烈的抗议。
曾经他以为权力就是一切,君临天下自然百官臣服,整个帝国的上上下下都要对他惟命是从,不论圣旨正确还是错误,反正普天之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看,朕扳倒冯保、逐走江陵党之后,朝堂上那些倚老卖老的大臣,不都对朕唯唯诺诺,唯恐稍有不慎触怒朕吗?
可张宏的死亡,打破了这种沉浸在权力欲之中的迷梦,已经做到司礼监掌印太监,内廷之中第一人,即使整个天下,也是排在权力金字塔最高处的几个人之一,竟无怨无悔的抛下一切,拿根绳子了解掉自己的姓命,用生命向万历发出了无声的抗议!
张宏的死,对志得意满的万历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躺在地上的张宏那微张的口唇,仿佛在对他说:你可以君临天下,你可以为所欲为,但是我宁愿去死,也不能违心的附和你!
“怎、怎么会这样?”万历懊恼的搓着手,“刚做了司礼监掌印,就自己不要命了,朕、朕哪点对不起你?”
张鲸眼睛里异彩一闪,低声开解道:“陛下切勿自责,张宏老病缠身,自己想不开上吊,和陛下并无关系。唉,说来也叫人痛惜,张宏老前辈两袖清风公忠体国,竟一时想不开走了绝路,实在叫人扼腕叹息啊!”
“猫哭耗子假慈悲!”张诚低低的骂了句,谁都知道张宏一死,张鲸就成了司礼监掌印的大热门。
张四维、申时行和余有丁三位辅臣在紫禁城内的文渊阁办公,闻讯也匆匆赶来。
张四维看到张宏的尸身,浑身就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赶紧眼神飘飘忽忽的往别处移开。
钦天监密报天象震怒,现在连内相司礼监掌印张宏都一命呜呼,他真有点害怕了。
张诚突然看到侄儿张小阳带着几名小太监过来,其中一人并不眼熟,便多看了几眼。
那人朝他打了几下手势,张诚顿时哭笑不得:原来是秦林!好嘛,刚打完廷杖,又化妆成小太监混进来,你丫胆子包着天呢。
懂了秦林的意思,张诚眼珠一转,突然提溜出服侍张宏的两名小太监,怒吼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说!”
两个小太监互相看看,声音拖着哭腔:“张司礼从午门看廷杖秦太保回来,一路上就长吁短叹,他这阵子一直都这样,咱们也没在意,回来就服侍他老人家睡午觉,哪晓得到了要喝药的时间,咱进去叫醒他,就看见他、他老人家挂在房梁上……”
“皇儿啊皇儿,若不是你一意孤行,张宏又怎么会悬梁自尽?”李太后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由永宁长公主朱尧媖搀扶着,缓缓走来。
自从冯保被逐,去趋奉李太后的内廷宦官就越来越少,往曰车水马龙的慈宁宫安静下来,朱尧媖唯恐母后心情郁闷,常常过去陪伴,直叫李太后感叹不已,当初怎么也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这个没有得到自己多少关爱的女儿,来陪自己的时间最多。
“儿臣叩见母后!”朱翊钧跪下行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闹到连张宏都自尽而死,他也觉得很难为情,不好向母后交代。
想了想,朱翊钧站起来,低着头禀道:“张宏年纪老迈,身子骨病痛也多,一时间想不开……”
“我也身子骨有点病痛,你是不是要母后也想不开才满意?不要骗母后,明明是你无端廷杖秦太保,张宏屡劝不止,才愤而自尽的,”李太后冷着脸,刚刚她父亲李伟和哥哥李高进宫来,说了秦林遭廷杖,外头京师万民恸哭的事情,她心里面很不舒服。
万历涨红了脸,辩道:“是、是秦林上书胡说八道,欺君罔上,所以儿臣才廷杖他的!”
永宁秀眉愁得纠在一团,轻轻跺了跺脚:“皇兄,你……还要惹母后生气。”
想到秦林被廷杖,她几乎要哭出来,当着母后的面又不能哭,芳心中把皇兄埋怨了千百遍。
“罢了,尧媖,你哥哥是皇帝,他如今年纪大了,母后管不了他,”李太后叹口气,最后看了看服侍自己几十年的老张宏,在女儿永宁搀扶下步履蹒跚的离去。
万历垂头丧气,执掌大权以来那种冲天的劲头,到此已散大半,只觉无趣之极,正如秦林之前的判断,身为帝王万历可以尽逐江陵党、可以驱逐冯保,从李太后手中抢过权柄,但他改变不了母子至亲,他绝不可能把亲妈、外公和舅舅都扔到垃圾堆里。
申时行见状心中一动,他想了想,硬着头皮小心翼翼的低声问道:“陛下,潘季驯是不是让他继续……”
万历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君无戏言,圣旨既下,岂可收回?申大学士你什么意思?”
申时行本来胆小,闻言吓得一个哆嗦,赶紧闭上嘴不敢再说。
张诚正在寻思该怎么办,忽然听得耳边有人低语,原来秦林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身后,低声如此这般的说了一番。
“陛下,臣有事启奏,”张诚脸色肃然,正儿八经的道:“戚继光、潘季驯谋国不忠,确实应当革职处分,但蓟镇边防重地,淮河河工也极为重要,这交接不可不慎,请陛下严旨切责,令他们妥善办好交接方准离任,否则数罪并罚,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呀,这办法妙啊,既撤了江陵党的职务,让他们灰头土脸,又以交接为名,把事情办妥贴了才准走,功劳还全是后任的!
张四维何等聪明,立刻明白过来,赶紧表示支持。
万历大智慧没有,小聪明极多,明白得不比张四维慢,此时他已对政务有些畏难了,便顺水推舟的道:“好,就令戚继光、潘季驯二罪臣妥善办好交接,方准其离任回乡,如有差池,朝廷定当严惩不贷!”
呼~~秦林松口气,总算有个缓冲了,局面没有成为最糟糕那种。
万历不欲在张宏尸体这里多待,和张鲸、诸位大臣一起离开,张诚则借故留了下来,又把守在这里的小太监替换成自己心腹。
秦林仔细的检查了张宏的尸身,良久,用手掌轻轻合上他死不瞑目的眼睛,喃喃的道:“张宏,你在地下不要着急,将来我一定会抓到凶手,替你报仇的!”
张诚的瞳孔一下子放大,惊讶的盯着秦林:难道说,张宏并不是死于自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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