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剑出鞘,不见一丝剑光。
剑落处湖水破碎,如千万颗琉璃珠洒向朝阳。
无相不接招,疾疾掠退:“你要见我的本相?可我就是你!”
他双手结印,湖底三生石巨震,万道赤芒冲出水面。
三生石破水而出,如旭日高高升起。
澄碧湖水、四面青山被森森红光笼罩,妖异错乱,好似此界与世隔绝,已成一片血海、丛丛刀林。
宋潜机对上那巨石一眼,忽心神震荡。
四面八方,万滴水珠折射血红光芒,每一滴都显出画面,变成他前世淌过的血海,闯过的杀场。
他仿佛被一道无形力量拖入血海。
血海深处,另一个“宋潜机”神情冷漠,手持孤光剑,步步向他迫近:
“你拿着一柄杀人剑,却起了救人之心。妖兽失獠牙,必死于天敌之手,杀人者失杀性,必被人所杀!宋潜机,你已经有了牵挂,变得心慈手软,生出多情柔肠,如何还能‘百战不死’?!”
血海刀山中,厉喝重重回荡:
“你今日必死无疑——”
无影剑与“孤光剑”相击,发出震彻天地的长鸣。
宋潜机只觉一张剑网铺天盖地罩下,他持剑劈砍,如网中活鱼挣扎。敌人预判出他每一剑轨迹,令他的剑势如泥牛入海。
他好像在与另一个自己战斗。
“孤光剑”爆发出炫目明光,似一轮炽烈金日。剑势狠厉孤绝,更有一种无与伦比的自信和霸道。
而无影剑轻薄迅疾,黯淡无光,一时被对方疯狂的攻势压制。
宋潜机打得艰苦。
血湖飞溅,水雾中一幕幕杀戮景象闪过。牢亡山、血河谷、死海、千渠王墓、雪原尽头……
不知过去多久,他的剑越来越重,敌人越战越强。
他已伤痕累累。
所谓百战不死,到底是荣耀,还是诅咒?
他如何战胜前世的自己?
不对!这不是真的。
宋潜机咬破舌尖,鲜血涌出,昏沉头脑瞬间清醒。
他不仅看清了对方,还看清了前世今生。
“大地能长高树古藤,也能长小花小草。天空降下日光雨露,对田里每根麦苗都一般无二。这世间既能容你,就容得了我!我今生不必再百战,一样能不死!”
“当心,贼子借三生石之力,创造幻境迷惑你!”忽一道苍老叹息响起,一团白光从宋潜机背后飞出,直直撞向三生石。
虚影穿透剑网,速度之快,去势之猛,似飞鹰斜刺长空。
“华微前辈!”宋潜机一惊,阻止不及。
“盘桓多时,苟延残喘,吾先去一步,汝勿忘誓言——”
“轰!”
残魂撞上三生石,猛然爆裂。
巨石摇晃一瞬,漫天红光黯淡,血海幻影浮动。
趁这稍纵即逝的破绽,宋潜机扬手,猛然掷出无影剑!
无相骇然,下意识后退。
如此关头,宋潜机竟然弃剑?
他想干什么?除了这柄冼剑尘赠予的宝剑,他还有什么?
“界!开!”只见宋潜机双手结印,以他为中心,耀眼的金光爆发,瞬间淹没血海。
一片灿金麦田如海潮席卷,压过血海刀山。
“啊!”无相避之不及,被万千麦芒淹没。
幻境破碎,他身受重创。
“你不是我。”宋潜机扔下别在前襟的花,“难道你已经忘了自己,只会变作别人?”
无相似察觉什么,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目光渐渐变得狂热,竟然大笑起来:
“是不死泉的力量!!”
他恍然,一字一顿道:“原来这才是你最大的底牌。难怪你如有神助,气运浑厚。”
宋潜机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他平日疗伤、养护千渠土地都离不开不死泉,甚至他的麦田界域,也是借不死泉之力开创而出。以此又收留打工魂,为千渠添得无数典籍、修行心得。
但如果说他全然依靠不死泉,离了这天地至宝,他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成,他却是万万不认。
“不死泉竟愿意认你为主,你真是个异数。”无相咧嘴,满口血水淌下,染红麦地:“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请说。”宋潜机在自己的界域中稍感放松,随意坐在麦子上。
“你两次救人,经历的所谓幻世,都是你们真实发生过的前世。”
宋潜机心想就这?
我看光阴长河都快看吐了。
无相笑道:“我也见过三生石,看见前世我们选了一位救世主,不是你。”
宋潜机心想不就卫真钰吗,不新鲜。
“你们?”他只在意这个字眼。
“对,我们。修至化神,便能察觉天地灵气衰微,擎天树生机流逝,推算出此世毁灭时间。前世他们在明处,我在暗处,大家各凭本事,选中同一个人。留给他前辈强者的传承还不够,我来给他同辈天才的积累,让当世气运凝聚于一人……”
无相笑容里带着恶意,像胜利者炫耀功绩。
宋潜机脸色骤冷:“全都是你?”
“是我。”无相大笑。
宋潜机眼神失去温度,一如前世杀人时。
原来命运背后藏着一只推手。
所以子夜文殊早死,纪辰发疯,孟河泽入魔。
而他的命再硬,终也难逃雪原围杀。
无相大笑:“他们当师父,当圣人,脏活累活我来干。可我们有什么区别?这一世,你竟还认了冼剑尘为师,拿了他的剑。”
宋潜机站起身:“我与冼剑尘之间的事,我会自己问清楚。”
无相生机流逝,发丝却如树枝抽条般疯长,皮肤变为深青色树皮。
他又顶着宋潜机的模样,让宋潜机觉得极诡异,仿佛眼睁睁看见自己化为一截枝条。
他再开口,声音变得低哑,像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
“可笑前世我们做了那么多,竟都是无用功。再强大的气运之力,再厉害的天才出世,也改变不了末日降临。今生我看过三生石,决意换一条路,让这个世界毁灭后重生,让一切重新来过。”
说到最后,他已气若游丝:
“第一次我让你做选择,是考验你。第二次、第三次是认可你,诚心想与你合作。我选你当新世界的神,你却还执迷不悟,一心要与我为敌。既然如此,这次我再留不得你……”
“怪哉,我一个种地的,做神干什么?我杀你三次,已杀得倦了。”宋潜机伸手,无影剑嗡鸣一声,凌空飞来:“你这化身由擎天树一截枝条造就,你本体一定与擎天树有关。分|身亦有求生欲,带我去见本体,我便放你一次!”
“你能杀我三次、三十次三百次,就算你赢尽每一场战,还是必输无疑。”无相摇头微笑,“这具化身与你同归于尽,也算物尽其用。”
“不好,三生石!”宋潜机双手结印,收回界域。
这一战对方根本不想赢他。幻境只是拖延时间的障眼法,三生石从头到尾,都是一颗倒计时炸弹。
当念头闪过,三生石已爆裂。毁天灭地的力量爆发时,竟死寂无声。
巨石碎片纷落,像一场无声的大雪。
宋潜机在这一刻,看见死亡的阴影腾空而起,覆盖天地。
……
血河谷地宫暗河,水流湍急,一只船队艰难行驶。
十余艘船只,大小不一,最前方开路的大船乘风破浪,驱赶河中妖兽,船头打着千渠的金色麦穗旗。
负责断后的则是一只水陆两用云梭,打着漠北的黑剑火焰旗。
船队中虽聚集三教九流、各派各家,却没有互相争斗,反而因秘境中各种反常遭遇,一齐忧心忡忡:
“宋王先前救了我的命,我自然信他。但秘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让我们都尽快离开?”
“我本就要走了,混沌兽那么可怕,万一画春山镇不住,让它跑出来,我有九条命都不够做它口粮!”
“你们千渠的人是不是知道什么?可否与大家透个底。”
暗河漆黑无光,不断有凶猛至极的铁背鳄、黑牙鱼扑上甲板,试图攻击修士。
“我们真能出去吗?这条暗河到底通向哪里?”
孟河泽望着前方一点微光,冷冷吐出两个字:“死海。”
大门派尚且镇定,几队散修先叫起来:
“死海?那不是去送死?!”
“我不去了!不如回血河谷!”
李次犬高声道:“冲出去才有活路,卫王在此,今日大家同生共死,尔等何惧之有?”
卫真钰心中不安之感愈发浓重。
不知宋潜机现在在做什么?他应该已经离开了吧?
我若掉转回头去找他,他一定怪我办事不力,不如孟河泽纪辰靠谱。
卫真钰面无表情,整个人笼罩在不尽火的炽烈之气中,高声道:
“谁不愿前进,只管回去。”
话音未落,众修士忽一齐住口。
所有人感到一股无可阻挡、狂暴无比的力量在秘境中爆发。
仿佛是天地初开之力、神魔灭世之力,从血河谷爆发,顺暗河涌出。
即使隔着遥远距离,也令人从心底生出一种深深恐惧感。
暗河颠倒,重重墨浪翻卷。
……
纪辰不在千渠的船上,他找到青崖队伍,要求见子夜文殊。
还未开口,子夜文殊便问:“宋潜机有事?”
纪辰点头,心想这人身边真凉快,威力胜过夏日解暑阵法。
只是暗河本就阴冷,他实在不想跟对方多待,言简意赅道:
“这是宋兄让我交给子夜道友的东西,他只说道友看过之后,自会明白。”
子夜文殊一言不发地接过玉盒,轻轻掂了掂,忽蹙起眉头:“不好。”
没头没尾的两个字。
纪辰不解,用眼神询问箐斋、梓墨,你们院监什么意思。
箐斋、梓墨摇头,亦是震惊。
他们发现子夜文殊神色变了,一种混合着懊悔、痛苦、愤怒的复杂情绪出现在他脸上。
子夜院监居然还这么丰富的情绪。
他竟然也会愤怒。
可他为什么愤怒?
纪辰心头一沉,脸色惨白,正想回头,爆炸便在此时发生。
……
三生石爆裂,威力引发血河谷坍塌,秘境几乎毁灭。
只有个别筋骨强横的大妖兽、被画春山保护的混沌,走暗河离开秘境的修士们幸免于难。
灾劫过后三日,许多人冒险进入秘境,辛苦搜寻,始终没有找到宋潜机踪影。
湖面方圆三十里被夷为平地,没有任何活物痕迹。
逃过一劫的修士们自发聚集,在废墟上点燃长明烛,为千渠宋王祈福。
血河谷震荡不休,修为稍弱的修士不敢再进,便在自家窗前、案上点一盏长明灯。
一时竟有天地同悲,万人缟素之意。
恰在此时,华微宗虚云真人出关,已是半步化神之境。
华微宗举办开宗大典,客如云来。从前附属宗门、属地战战兢兢,再度上山纳贡。
虚云真人当众宣布千渠仙官已死在血河谷,华微宗即将收回千渠郡。
千渠王宋潜机已死?!
那千里沃土、富饶多产、拥有灵石矿和充沛灵气的千渠,将成无主之地?!
消息飞速传遍天下,令一些人欣喜若狂,更让另一群人满腔愤怒。
两派分庭抗礼,修真界风雨欲来。
……
无影剑摇摇欲坠,载着宋潜机悄然掠过茫茫云雾。
宋潜机仰面躺在剑上,双手枕在脑后,望天休养。
他没想到,无相竟以自身作燃料,炸了三生石。
他将塑像碎片洒落云海,苦中作乐:“这才是,我最后的底牌啊。”
一只不起眼的小塑像,不是法器也不是天地至宝,最后时刻升起万丈金光,令他险死还生,捡回一条命。
宋潜机使一片人间死地重获新生,人间便还了他一条命。
飞剑向前,宋仙官塑像碎片向后飘散,像流星长尾划过天际。
宋潜机轻声自语:“……谢谢。”
他为杀人进秘境,以为要重走前世血路,却阴差阳错一路救人,最后救了自己。
利剑在手,神像在怀,能杀他的是他自己,能救他的也只有他自己。
朝阳初升,彩霞明丽。
无影剑越过白色海鸟,飞在海天之间,越飞越慢,直到悬停半空。
“我知道你在这儿,给我出来!”宋潜机起身,振袖大喝,“出来!”
海浪千重,无边无际。
他在找什么东西,还是找什么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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