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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二十九(1 / 1)

日上三竿,季玖迷蒙着醒了,他睁开眼,头痛欲裂。又重新阖上了眼,一动不动的躺着,脑中全然是一片空白。仿佛天地混沌的时期,天与地还是一个巨大的蛋,他就是那个蛋里沉睡的婴孩,懵懂而无知。没有记忆,没有过往,没有曾经,也没有未来。茫然不知世事的安宁着欢喜。

可他终究不是婴孩,宿醉的空白过去之后,曾经发生过的事便在脑中一幕幕的飘移而过。季玖眨了眨眼,彻底醒了。

扯着被子坐起身,季玖倚着床头,揭开了帷帐。

原以为会看到的凌乱并没有出现在眼前,端正的桌案,叠好的公文,摆放着的纸墨笔砚,连茶盏都完完整整的放在桌上,并不是记忆里的碎片。

季玖几乎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

紧接着,他看见了那坛酒。

从地里挖出来的,还没有擦拭干净泥土,更没有开封,像个刚从土里刨出来的果实,带着与生俱来的香味,端正的立在长桌中央。

这是他要的春酒。季玖想起来了。

接着很自然的想起那人趁着天未大亮,偷偷去人家院子里刨酒的情景,也不知是滑稽多一点,还是心酸多一点。

只是脸上依旧云淡风轻,仿佛一切都与己无关。

坐了一会,就起了身,将床榻收拾好,抱了褥子去院中晾晒,又将弄脏了的织锦绢布都扯了下来,拎了个木桶,去河边清洗。

做这些事的时候,季玖脸上也是淡然的,只有在低头搓洗那上面的可疑痕迹时,耳朵后面才泛起了些红,羞也羞的不动声色。

自那之后,季玖就没有再见过伊墨。

等待的皇喻还没有来,季玖也沉得住气,饮酒作画,吟书击筑,小院上空日升月落,过了一年。

伺候他生活起居的还是哑伯,每天清洗院子,照顾他三餐饮食。唯一的变化,倒是这一年开春时,季玖的往来书信频繁起来,几乎每隔几日都有骑着快马的人,叩开院门。

哑伯虽是个乡下人,却也知道这院子里的人身份非同一般,若是有事,差不离就是军事了。

这日哑伯领来一个孩子,十四五岁年纪,梳着两个垂耳髻,憨憨的眉眼,来找季玖。

哑伯不能说话,就让那孩子自己说,那孩子腼腆的狠,话还没说,脸上先憋红了。季玖看这情景,心中已明了大半,就问:“来找我,是想从军?”

哑伯“啊啊”的喊着,一边点头。指着那孩子,又指着季玖,示意想让他跟着季玖。

季玖问他有无兄弟,那孩子摇了摇头,又问有无父母,孩子连忙又点头。

季玖便道:“你若随我从军,来日战死沙场,老母何人侍奉?老父何人给养?家中香火何人继承?独子留家,是规矩。莫说了。”

就这么拒了。

那孩子红了眼,一句话不说便跑了。

哑伯打着手势辩解,季玖看了好一会才看明白,原来那孩子有一个兄长,五年前从军,后来死了。兄弟两人感情原就好,兄长死了,弟弟虽小,却立志要为哥哥报仇,一直没有门路,听说这院中住了个将军,才找哑伯帮忙。

季玖不语,背手站了许久,才道了一句:“他兄长虽死,却是为身后城中百姓安宁,而非一人之故。他却因私仇而入军,弃老父老母与不顾,非忠非孝,我更不要。”

哑伯张了嘴,点点头走了。

这样的小事偶尔发生,随后日子还是一天天照常的过。那孩子却粘上了季玖,三天两头跑来,跪在院门外,等着季玖心软。

可他不知道,与季玖来说,对他心软,便是对他父母的恶毒。所以理也不理,随他跪着,季玖甚少出院。碰上这种事,季玖不怕做坏人,且做的心安理得。

又是一个夏日,空中雨燕低飞,偶尔停在季玖的房檐下,给幼鸟喂了食,又匆匆飞走。

季玖探过窗户,望着檐下那个小小燕窝,不知道幼鸟长大,会不会反哺。就这么看了许久,才收回身续之前的事。

哑伯在院中洒水扫地,偶尔也会转头看一眼敞开的窗户内,只看见案上铺着一张大白纸,上面许许多多的红,哑伯年迈,眼神不济,兼之距离远,总是看不清季玖究竟在画什么,偶尔送饭进去,纸上也已经铺了白绢,显然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哑伯虽年纪大了,好奇心却如年轻时一样,旺盛的很。

他总是偷偷看,季玖却太专注,并未注意。仍旧低头画着。

哑巴发现,作画的时候,季玖的神色是凝滞的,甚至……略有悲伤。

哎,到底画的是什么呢?哑伯讨厌起自己的年迈,眼神越来越不中用了。

院门此时被叩响,哑伯急忙忙走去开门,以为又是来送信的,笤帚还握在手里,没料到门一开,外面便冲进两个人来,手里持着剑,虽未出鞘,也唬着老人一个哆嗦,笤帚落在地上。

接着又陆续进了四个人,一身黑色,面容冷酷而干练的将哑伯赶到一旁,列成两队,候着。

哑伯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此次来的是大人物,连忙蹲下身,小心翼翼的捡起笤帚,缩到门后去了。

季玖正不慌不忙的收着画卷,等他将画卷收好,院门外该来的人已经进来了。

皇帝作儒生打扮,走进院中扫了一眼周围,便冲着那扇紧闭的门,不悦的喊了一句:“季玖!”

房门这才打开,季玖跪在门槛内,不咸不淡应了一声:“皇上。”

可怜躲在院门后的哑伯,听到那句“皇上”,险些一口将笤帚柄啃掉了。

皇帝进了屋,季玖起身关房门,两扇门只剩一道细线时,他透过那道缝隙,望见了站在院门处直勾勾看着自己沈珏。

喉咙瞬间紧了一下,季玖垂下眼,将那道缝隙掩上。

时隔一年多再见,父子两人各自眼神都是慌乱无措。

有些人,你拿他放在心口越近的地方,就越不知道,该怎么对他。

皇帝坐在季玖常坐的椅子上,翻了翻桌上文书,后又随手弃到一旁,眼睛盯着季玖,良久方道:“这两年还好?”

季玖说:“好。”

“两年不曾回家,就不想?”

“想。”季玖说。

“朕今日来看看你。”皇帝说。

“嗯。”

皇帝有些恼了,拉下脸道:“你就打算这样一个字一个字的跟朕说话了吗?”

季玖说:“不敢。”

皇帝“嗤”了一声道:“两个字了。”

季玖懒得理他,转过脸看向窗外,空气里有花香飘来,皇帝突然开口道:“朕许多年没吃过槐花饭了。”

他本以为季玖会说些什么,结果季玖一扬眉,甚是认真的问了一句:“那是什么?”

皇帝被噎了个结结实实。

半晌,才好气又好笑的道:“罢了,你知道朕今日为何来。军情你也该知道些,匈奴大军已经出动,以路程算,两个月后就该抵达城下了。”

季玖说:“让臣去?”

“不然朕亲自去?”皇帝反问。

“臣以为皇上要给臣颐养天年。”季玖说。

皇帝却沉默了一下,缓缓道:“朕……未必不这么想。”

季玖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愣住。

“……朕这些年,”皇帝望着他,认真道:“身边,也就你一个了。”所以,不愿意这个世上最后一个懂他的人,就这么消失不见。

一直护着,留着,究其根底,不过是帝王的一点私心。

只是兵临城下,这份私心,只好弃之一旁,眼睁睁看着这一路走来,相扶相携的同袍,踏上征途。

今日褪下龙袍,微服来访,他是皇帝,也不是皇帝,仿佛还是多年前那个皇子,能够和自己信任的伴读知心与共。

可是,他到底已经是皇帝了。天下帝王。

皇帝取出虎符,放在桌上,声音又恢复了高高在上的倨傲从容,“明日赶回军营,从今天起,你就是朕的大将军了。”

季玖沉默着,良久方道:“臣,定不辱使命。”

“这次匈奴是大军出动,若你能击退他们,接下来的事……”皇帝微微挑起眼皮,“大军在外皇令有所不授。”稍后又补一句:“粮草不用担心。”

季玖低着头,嘴角挽出一道浅浅弧度:“是。”

临出门,皇帝突然折过身,抛了一句:“你那义子侍卫,在外玩忽职守,朕抓着了,交给你,该打该罚你去处置吧。”

便走了。

留下“玩忽职守”的侍卫沈珏,与被侍卫抛弃许久的季玖。以及缩在门后,呆了很久很久的哑伯。

沈珏走上前来,行礼时试探着唤:“爹……”

音只发出一半,让季玖截了,“叫将军。”

沈珏低下头,道:“将军。”

“准备些干粮,明日启程。”季玖既没有打,也没有罚,仿若不曾发生过任何事,回房去了。

夜深,季玖展开画卷,纸上满目桃花,鲜艳欲滴的开着。却不是伊墨画的那幅。

红色的花海里,交叠着两个人,下方那人身上布满桃花,仰头微眯着眼,轮廓一眼看去便是男子,却捎了一丝妩媚。腿是抬着的,绕在身上男人的腰上。上方那人低着头,长发散落,遮住了脸,只有腰身曲线,挤在身下人的腿间。

竟是在交欢。

落英缤纷的花海里的情事,却无丝毫淫囗靡之气,只有说不出的脉脉温情。

季玖提起笔,在那人的脸上添了眼,又描了鼻与唇。

那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却又分明不是他。

花瓣四处飘散着,铺了一地,又叠到了天上,漫无边际的艳红,灼目刺眼,却落在那两人身上时,安馨宁谧。

画名为《故乡》。

季玖看着那幅画,看了许久。最后重新取了一张纸来,展开,沉吟片刻,再次落笔,却是最简洁不过的笔墨,画了一座坟,坟茔前有碑,坟上又有荒草丛生。

那是将军的坟。

也叫《故乡》。

将画卷收好,季玖取了火盆来,一年多的心血,付之一炬。

第二日,一切业已收拾好。沈珏牵了马,在院门外候着。

季玖在屋内,站在床侧,也不知想起什么,眼底的落寞昭然若揭。

最后,他低下身来,侧脸贴着枕畔的另一只软枕,轻嗅着曾经那人,遗留的发香。

亦是同样,温情脉脉的。不输与焚烧的画卷上,那个与他面目相同的人。

伊墨是在的。隐着身形,远远的站在一边。以他的性子,该是出来取笑的。

然而他却没有动,只静静看着,看那人闭着眼,嗅着床榻上自己曾睡过的软枕。

看着他说不出口的,深情如许。

片刻过后,季玖直起身,脸上淡漠如常,提起剑走出去。

一把锁,锁上了这院中发生的,和来不及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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