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珏跟在伊墨身后,一步三回头,眼里不知是牵挂还是担忧,终于消失在阳光那头。而伊墨没有回头,或许是害怕回首后,就再舍不得走。
柳延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在这个阳光和煦的日子里,他们消失。山风撩起他的长发,轻轻扬起,又轻轻放下,从热烈明亮的白昼一直到夕阳落山。他一直都没有动作,仿佛成为传说里那等待恋人归来而苍老凝固的石像。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山风逐渐大了,树梢在黑暗里影影绰绰的摇摆,“呼啦啦——”仿佛成千上万的树叶,奏出了自己的声音,随着一道惊雷,天际划过明亮的闪电,恍如白昼。柳延眨了一下眼,仰头看了看天,硕大而稀疏的雨滴猛地一下砸进他的眼里,接着一滴又是一滴,倒豆般脆生生的砸在肌肤上“啪啪”作响。一瞬间,大雨滂沱。
不知道为什么,柳延想起不久之前,他还是个傻子,与伊墨住在这院子里,因山中雨水丰沛,便常常玩的正高兴时,被伊墨叫唤,不准再玩,立刻回屋。他自然是不答应的,拖沓许久,次次都是伊墨扯他回家。
往往门户还未关严,瓢泼大雨就洒下来,斜杀入户,打湿他的脸颊。这时伊墨会闭紧门窗,拉着他去擦脸,面对着面,将他脸上水珠拭净,还会叹气,说:雨都不晓得躲吗?
也不知他们,谁比谁更痴。分明那时,傻子想他凑近,看着他俊美容颜,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擦拭脸上水滴,神情小心翼翼,视若珍宝的待自己。
柳延站在雨中,想起往事,忽而笑了起来,水流顺着挽起的唇角滑下,雨有多大,他的笑容就有多缱绻。
一生一世,三生三世,雨水冲刷的记忆里,竟无一丝不合意。
暴雨中柳延的笑容干净而温暖,仿佛所有苦难都不曾发生,所有坎坷都不曾血淋淋的走过。仿佛拥有世间最完满的幸福,辗转三世,他的笑容始终不变,似乎可以将冻土点燃,也可以让冷心冷情的蛇妖甘愿为此奔赴任何地方。
如角落里默默绽放的金色花朵,只要留意到了,就再也不会忽视。而后,它会成为你生命里,一道金色的阳光。
暴雨下了盏茶时间,雨势渐收,细小的雨滴密密匝匝,落在瓦片上,落在树叶上,落在湿土上,落在眼睫上,一一敲奏出不同的声音。脆脆的响,闷闷的响,细微的响,明亮的响。
天与地都笼罩在暴雨营造的水汽里,朦胧细密的水雾,仿佛那年那月,温泉里袅袅升起的白烟,阻隔了远山近水,却没有拦住一人一妖。
柳延垂下眼,返身进屋,换下一身湿衫,去灶房备饭。
朦胧的水烟后,细密的雨声中,巨大的黑狼在奔跑,毛发擦过低矮的草叶和未长大的小树,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近,直到他停下,停在愈来愈细小的雨丝里,柳延迎上去,看见黑狼的颈项上仿佛戴上了一圈铁镣,在夜色昏暗里闪烁着微微的光。
“爹,我回来了。”沈珏说着化成人形,一路奔波,恨两条腿都不够用,索性以狼形狂奔,说话的时候他还有些喘,从脖子上取下不知为何失去意识的长蛇,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雨下的那么大,他浑身湿透,而手中黑蛇的鳞甲上,却无一丝水滴。
昏暗无比的光线里,柳延望见了他颈侧的血洞,血迹早已让雨水冲刷干净,伤口泛着惨白的颜色。柳延一手将黑蛇搂在怀里,一手伸出去,抚上沈珏的伤处,问:“疼吗?”
“不疼。”沈珏说,说着一笑,“他现在可真是讨厌我,一路上咬了我好几回,还要跑,我只好让他先睡过去,才带了回来。”
说着沈珏伸出胳膊,捋起衣袖给爹爹看,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展示自己手臂上的几个血窟窿。也泛着白,没有再流血。
其中细节柳延没有再问,不用问,他大约也猜得到。毕竟失去了灵性的伊墨,再也不认得他,生于丛林的野兽们,天生就有一种察觉危险的本能,譬如那年刚抱回的小狼崽,就怕极了伊墨,又比如现在,失去了妖力只是一条野蛇的伊墨,也怕极了这拥有强大力量的黑狼。这是兽类的本能,弱者对强者的畏惧。
所以沈珏即使没有任何敌意,在此时的伊墨眼里,也是危险的敌人。
柳延让他去上药,又去厨房往炉灶添柴火,沈珏回房换了身衣衫就赶去,将一人一蛇推搡着,赶出厨房,自己接手,在柳延做好的饭菜旁,又添了两样小菜。这才端进房。
热腾腾的饭菜上桌,两人都是一天滴水未进,低头各自忙着往胃里填充食物,一碗米饭刚刚下肚,床上昏沉着的黑蛇此时清醒过来,吐着信子,仿佛在观察他们。柳延也未多想,立刻放下碗筷走过去,刚伸出手,只听背后沈珏一声“别动”,柳延的手已经被咬住。
疼归疼,柳延却在笑,打量着这死咬自己不松口的黑蛇,也不知作何感想,良久方道:“怎么没了妖丹,个头都小了这么多,那年你可是将我手腕都咬透了。”
那蛇自然听不懂,只管紧咬他不放,毒牙还在注入毒液,许久这人都无反应,倒像是咬在棉花上似地,不痛不痒,莫说毒,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倒是他自己的蛇尾,被柳延提了起来,就势缠在自己臂膀上。
沈珏哑口无言,不得不承认眼前一幕有些滑稽,那黑蛇缠着柳延的胳膊,毒牙却咬在他的手上不放,因为打回原形失了妖丹,个头比原先小了许多,否则柳延一只胳膊,必定举不起来它。
滑稽之外,却又有三分凄凉。原本他们是最亲爱的人啊。
臂上挂着那蛇,柳延又走回桌前,幸而伸出的是左手,右手还有自由,可以握得住木箸,继续吃饭。沈珏虽是妖,却很少修炼,尤其与家人在一起,每日里惯了五谷杂粮,人间美食那么多,何必封了口腹之欲的快活。连伊墨,不也常常一日三餐,自称吃的满身浊气,却依旧乐此不疲?但这晚,沈珏却突然没了食欲。
倒是柳延,神情恬静,始终从容淡定,一手被咬着,都未停止进食。
沈珏看了他许久,终于出声:“爹,他要天天咬你,你就天天这样么?”
柳延未立刻回答,又吃完一碗米饭,才倒茶漱口,不紧不慢地道:“他虽没了灵窍,你就当他是傻子了吗?”
沈珏眨了眨眼。
柳延解释道:“他咬几次发现全然无用,也就不会再咬了。明知道无用,还花力气咬,那可不是他。”说到这里柳延顿了一下,而后补了一句:“他懒得很。”
沈珏连忙点头,如醍醐灌顶,跑过去一手捏住黑蛇的头部,让它张口,从柳延的肉里退出毒牙。又将缠绕的蛇身剥下来,提在自己手里,低头对着黑蛇自说自话:“你可趁着现在多咬我几次,往后别突然来一下就行,怪吓人的。”
那蛇吐着信子,扭身就要跑,概因先前咬过他好几回,也没把这东西咬死,反倒是自己莫名其妙昏过去,心里知道不是对手,识趣的很。
沈珏很惊讶,一边不让他乱跑,一边说:“爹,他真不咬我啦!”
柳延只是笑,笑容平静,那丝丝惆怅,掩的极好。
黑蛇在沈珏手上挣了好一会,也没挣脱开,索性就放弃了,不再挣扎,要死要活由他,自己确实弱小,这一点判断无需灵智,只是本能。
见他放弃了,沈珏将蛇交给柳延,确认柳延不会天天被咬,也放了心,道:“雨停了,我去找些野物来喂他吃,爹你别让他乱跑,要是钻到哪个洞里去了,我也不容易找到。”
柳延应了声,看他矫捷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夜中,低下头,柳延将放弃挣扎的黑蛇紧紧拥进怀里,这动作过于突然,已然装死的蛇受了惊,又抬起头,一口咬在他身上。
尖锐的毒牙刺破血肉肌理,刺入前一夜,他曾细细亲吻过的地方。被他伤到的人只微颤一下,没有任何动作,指腹执拗而温柔的在那冰冷鳞甲上抚摸着,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的摩挲,仿佛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伊墨。”
柳延低低的唤。烛火摇曳着,光线明昧不定。
他一遍又一遍的唤:“伊墨。”
他的声音虚无缥缈,在空气里经久不散。
除了这个名字,除了指尖抚触的冰凉,此刻,他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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