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燕看着抵在自己喉间的树枝,收剑入鞘:“是我输了,主公好剑法,燕不如。”
沉棠露出小小的得意。
用树枝炫技耍了个复杂的剑花,道:“术业有专攻,剑术毕竟不是图南的擅长。”
宁燕笑着摇摇头,笑容略有些苦意。
无奈道:“主公这话可就错了。”
她的剑术一直很好,还是特长之一。
沉棠反问:“哪里错了?”
“术业有专攻。君子六艺,我曾专攻剑术。不过,也确实很多年没有认真对待了。放下去容易,再捡回来不易。”宁燕垂眸抚摸着自己的佩剑,眸光带着深沉爱意,仿佛在凝视阔别多年的爱侣,连指尖都带着缱绻温柔,“这会儿临时抱佛脚,也不知……”
沉棠还真不知道这一茬。
其实,如果问问徐解,他或许会告诉沉棠,宁燕少时剑术确实惊艳一时,书院那么多学子,剑术比她好没有几个,仅有的几个还占着文气淬体和年纪的优势。不过,随着年纪渐长,宁燕逐渐接受女儿身的自己注定是个普通人之后,潜意识也有些自暴自弃。
视若珍宝的佩剑被她束之高阁。
偶尔有兴致才会与宴安练招,但次数不多。她抛弃了剑术,剑术天赋也抛弃了她。宁燕凝聚文心之后,重新将它捡起,却怎么也找不回当年的灵光一闪与酣畅淋漓……
她的剑术走的正统路子,如今只是中规中矩水平,浑然没有当年的空灵和惊艳。
“临时抱佛脚?”沉棠敏锐注意到宁燕的措辞,“可图南是文心文士,文心文士大多坐镇后方,似无晦他们这样的才是异端。既然将它放下了,为何强迫自己捡回来?”
沉棠的想法跟宁燕不同。
不管是什么东西还是人,既然已经过去了、放下了,后悔和弥补都无意义。当然,她不是打击宁燕放弃。只是想隐晦告诉她,不要陷入过去的泥淖,她的未来在前方!
宁燕刷得一下拔出半个剑身。
雪白剑身映出一张澹漠的脸庞。
她道:“因为我要杀一人。”
沉棠一猜就知道是谁:“郑乔?”
宁燕:“杀夫之仇,我要亲手去报!”
郑乔杀掉的不止是她挚爱的丈夫、女儿尊敬的父亲,还有她毕生知音知己同道人。
“若无法亲手杀掉郑乔,我感觉自己永远也无法突破自己的心魔。”宁燕握紧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双眸泛起杀意,“兴宁没杀掉的人,没清理的门户,我会将他杀掉,清理干净。我这些年一直不敢多提兴宁,因为一想起他便会想到他最后……”
居然连一具全尸也留不下来。
宁燕最了解宴安,以对方那副温柔脾性,肯定想给郑乔一副全尸,但郑乔不一样:“我连他尸骨都捡不回来一块……”
“教我如何不恨郑乔……”
此前一直压抑着情绪,用官署的事务、学院的琐事填满自己的时间,抚养女儿、教养徒弟。只是,情绪这种东西不是忽视就能消失的。它在宁燕也不知道的时候,默默积蓄、聚集,如今已成长为臃肿诡异的怪物。
在宁燕跟随沉棠,踏上朝黎关,离宴安身亡之所、离仇人所在之处近了一步,这只怪物终于按捺不住窜了出来。以宁燕无法忽视的强大姿态,蛮横占据着她全部的心神。
沉棠安静听宁燕宣泄情绪。
待对方情绪从高处下降,她略有些苦恼地问宁燕:“图南,一定要亲手杀郑乔?”
宁燕垂眸:“是!”
沉棠苦恼道:“可是——”
宁燕:“可是?”
沉棠点头:“是啊,可是我已经将郑乔人头预定给先登了,他就差郑乔的人头方能圆满文士之道……但你这里又有杀夫之仇……”
手心手背都是肉肉啊。
不让姜胜圆满文士之道?
还是不让宁燕报杀夫之仇?
作为主公的她,罕见地感觉到两难。
宁燕知道姜胜的文士之道,却不知他的文士之道圆满渠道,乍一听,竟有些无言。
沉棠叹道:“这情况,作为主公的我不好偏袒任何一人啊。唉,你们自己抢吧。”
宁燕闻言竟噗嗤笑出了声。
一扫眉间阴霾:“主公如此有信心?”
若非朝黎关守将是褚曜的老熟人魏寿,以朝黎关的兵力和天险,想要以如今的代价拿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能胜,也会是惨胜。杀到郑乔跟前,这更是个未知之数……
搁主公口中,拿郑乔人头如探囊取物。
沉棠用树枝指着月亮:“因为这世上除了星星月亮太阳我摘不下来,就没有我摘不来的东西。更何况,那只是郑乔的人头。”
宁燕喟叹:“我十分羡慕主公。”
羡慕她面对任何场景任何人都这般自信,这份独特也是宁燕缺乏的。因为整个大环境,她纵有不输宴安的天赋,但少年之后,热血和梦想被现实打击,让她无形中磨去棱角,内心多了隐晦的自卑和不自信。
她一度开始怀疑,质疑自己的能力和天赋,甚至是厌弃自己的性别。她不知道为何就女子无法修炼,大概是上天钟爱男子?既然此生此身无法改,那就让她下辈子托生为男儿身。哪怕还是乱世,至少能自保,能一展才华,有更广阔的天地让她振翅高飞。
当她知道真相,她终于和自己和解。
宁燕看着披着月光薄纱的沉棠,目光轻柔,道:“倘若真有机会擒拿郑乔,我只要郑乔半条命,剩下半条命就成全先登了。”
沉棠立马海豹拍手:“图南大气!”
宁燕不作回答,只是拔出剑。
沉棠一看就懂她的意思。
宁燕愿意出让郑乔半条命,但主公要跟她练练招,帮她将手中佩剑磨得足够锋利!
第二日,沉棠捂着腰,打着哈欠。
瞧她困倦模样,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上哪儿鬼混了,例如——少冲。他这几日三餐都准时找沉棠蹭饭吃,闹得谷仁和他六弟很纳闷,几个大饼加了毒吗,少冲就离不开?
“沉君,我又来啦!”
大老远就开始挥舞手臂。
跑到近前才发现沉棠异样,表情倏忽变得神秘:“沉君昨儿上哪里找快活了?”
大大的眼睛写着更大的好奇。
沉棠打着哈欠:“山上。”
说着还揉了揉酸疼的腰。
少冲一惊:“山、山上?幕天席地?”
沉棠没有听太清楚,她实在是有些困乏了,于是很随意地应了下来:“是啊,怎么了?难不成我还抱着一床被子去啊?”
少冲眨了眨眼,莫名觉得很有道理。
“可、可是……不怕着凉吗?”
沉棠道:“还好吧,出了汗就不凉了。”
帐内已经准备了两人份朝食。
一人两个大饭桶粟米粥,肉包子和白馒头足有成年男人拳头大,整齐堆叠在两个大盆里面。沉棠一屁股坐了下来,扯到了伤痛,口中倒吸一口冷气,皱着眉揉着腰……
已经不是稚童智商的少冲:“……”
沉棠咬了一口才发现没了熟悉的吸熘声,少冲这小子今天有些奇怪,之前来干饭都是饿死鬼投胎,吃饭的架势活似有人跟他抢夺。今天居然转性,大饼包子馒头粟米粥对他失去诱惑?秉持着浪费可耻的原则,沉棠心中滴咕着回头将他没吃的也干了。
少冲的脸色是五彩斑斓的黑。
左眼写着“震”,右眼写着“惊”。
如此伟岸强横的沉君,居、居然是下面那一个吗?要知道方圆十里都没个女性,跟沉君大晚上幽会高山,幕天席地的,大概率不会是个女子。换而言之,那还是个男子。
所、所以——
少冲感觉自己的三观遭受了冲击。
今天干饭也没啥滋味了。
一边魂飞天外,一边机械干饭。
帐外的顾池憋笑憋得苹果肌都酸得麻木了,在少冲三观崩碎重塑当口,命人通传。
沉棠道:“望潮进来就是。”
顾池揉了揉两颊,缓和呼吸才入帐。
“主公,这是此次立功帐册。”顾池双手将书简呈递上去,待沉棠放下快子细看的功夫,他视线滑过埋头干饭,只剩一个后脑勺的少冲,笑道,“主公似有不适?”
沉棠愁苦着脸:“扭到腰了。”
顾池又问:“何时的事情?”
沉棠一脸晦气地道:“别提了,说出来也丢人。我昨晚跟图南练剑对招,一开始都还好好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还是一片平坦旷地,突然就脚崴,扭到了腰。”
拜托,她可是能干十五等少上造,直面十六等大上造的女人,联军顶尖战力之一,居然会平地摔,崴脚扭腰,离谱得不科学。
顾池不确定道:“或许该问问季寿?”
沉棠陷入了三秒的沉默。
“……我能活下来真是福大命大。”
康季寿这个瘟神!
!
手中账册也没让她展颜,心情更坏了。
为啥呢?
倒不是联盟军成员搞事情贪了她的战利品,有顾池全程盯着,一文钱都不可能缺。她心情坏,纯粹是因为荀贞的还贷账单。
“……又穷又倒霉,历劫都没这么苦。”
顾池笑颜宽慰:“总会否极泰来的。”
沉棠:“呵呵。”
她连标点符号都不信。
分完了战利品,联盟军又开始开大会。盟主黄烈作为代表讲话,总结朝黎关一战的得失,描绘一下没有暴主的未来蓝图,给大家打打鸡血,之后才进入正题,商议对策。
兵分三路,拿下半个燕州诸郡县。
黄烈汲取之前的教训,在分配上格外谨慎——这几个郡县有好有差,难度有高有低,兵力分配上面要费些功夫。沉棠对此无所谓,燕州这些地方打下来也不可能成为她的治地。飞地不好治理是一回事,还有便是容易为他人做嫁衣,倒不如换实质性好处。
这个会议,沉棠全程没动静。
直到听到黄烈的安排。
她,章贺,钱邕,陶言,四方势力一路。理由也是现成,攻打朝黎关的时候配合过,默契已经养成,再重新组队也麻烦。
沉棠面色为难:“这不太好吧?”
黄烈很好说话:“沉君有何想法?”
沉棠摇头:“没有,就这样吧。”
黄烈是有些养蛊爱好在身上的。
但,谁是养料谁是蛊王,还不一定。
陶言不知出于什么想法也没异议,倒是谷仁身边的少冲有意见,跟黄烈据理力争:“论默契,明明我大哥跟沉君更有默契。”
他不想离开沉君的庖子。
黄烈挤出一抹并不和蔼的笑容,耐心解释:“如此安排自然是为平衡各路实力,若将少将军跟沉君分到一路,势必会导致另一路实力失衡,容易被暴主针对攻破。”
谷仁拽了拽少冲袖子。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接受了安排。
待会议结束,谷仁与沉棠一道离开,担心:“沉君这一路可要小心,保重自身。”
沉棠问:“怎么个说法?”
谷仁直言不讳道:“陶慎语一直跟你不和,钱叔和又在你手中吃过亏,至于那个章永庆……不怕沉君笑话,谷某不曾看透他。”
因为他的性格和为人行事,他很少有交不到的朋友,相处之后,总能跟人推心置腹,继而将人变成弟弟。为人处世,自有一套。章永庆跟他接触过的人都不一样……
文心文士的直觉一向敏锐。
他不喜欢章永庆。
总觉得这里头憋着坏。
提醒沉棠,多一颗心眼总不会错。
哪怕枉做小人,也好过栽一个大跟头。
沉棠谢道:“多谢,我会注意的。”
她还没有摸清章贺立场,但黄烈关于陶言的安排却正中她的下怀。作为主公,手心手背都是肉肉,她替栾信报仇,又岂会漏了顾池?她不会主动对盟友下手,但盟友先破坏规矩,她不介意给对方血淋淋的教训!
待回到营地,还有个礼包等着她。
“元谋?”
沉棠又看到了几日未见的云策。
对方肩头居然背着个包袱。
这架势是准备跳槽?
不对啊,云策好歹是黄烈的主骑,不算多重用,但也不可或缺,又如此有天赋,没事儿跳槽作甚?事实证明,云策还真不是跳槽,但他包袱款款过来又确实是来找沉棠。
待云策说完,沉棠才知始末。
“黄盟主派你过来助我?”
云策诚恳点头:“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