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何去何从,牟斌不知道。
东厂一个名叫杨全的大档头进了北镇抚司,不咸不淡地转告了王岳的话,牟斌顿觉手脚冰冷。
弘治帝逝去,正德登基,萧敬告老,王岳上位……这些朝堂变化令锦衣卫的地位无形中比东厂低了一头,若非有个锦衣卫出身的秦堪跟陛下交情甚厚,恐怕锦衣卫早已失了帝宠,不夸张的说,牟斌恨不得给秦堪一枚“锦衣卫之光”的奖章。
厂卫虽是直属皇帝的特务组织,但并非每一代大明皇帝都待见它们的,比如上一代的弘治帝和以前的仁宗皇帝,施仁政的皇帝一般不会轻易动用如狼似虎的厂卫,一个不被动用的朝廷机构,自然得不到皇帝太多关注。
牟斌不尴不尬地过了许多年,幸好有个秦堪给锦衣卫挣回了一点恩宠,否则如今司礼监和东厂尽握于王岳一人之手,锦衣卫可委实风光不起来了。
然而今日东厂大档头杨全的几句话,却令牟斌整个人仿佛掉进了冰窟窿。
外廷和内廷已联手准备除奸,锦衣卫何去何从?牟斌何去何从?
牟斌怔怔坐在镇抚司衙门大堂里,冷汗潸潸而下,不知不觉浸湿了背部的衣衫。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利益才是永远的。
牟斌欣赏秦堪,可以说非常欣赏,他觉得这辈子干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不由分说把秦堪这个书生拉进了锦衣卫,因为秦堪,锦衣卫这一年里大出风头,宿敌东厂被这个年轻人屡屡打击,连厂公王岳也在他手下吃了几次闷亏,每每想到王岳那张悲愤却不能声张的老脸,牟斌梦里都笑醒了好几次。
先帝颇为器重,与新君情如兄弟,这些都是属于锦衣卫的政治资本,秦堪已成了牟斌捧在手心里的宝,锦衣卫上下没人敢对他有丝毫怠慢。
然而今日这块手心里的宝竟被内阁和司礼监联手对付,而且必除之而后快,牟斌慌了。
与皇帝关系再好能怎样?内阁和司礼监若动起手来,皇帝保得住他吗?这是一股怎样强大的力量?大明立国至今,内阁和司礼监从未因为要对付一个人而联过手,一旦联起手来,谁有本事能在这如同泰山压顶般的凌厉打击面前存活?
位高如锦衣卫指挥使者,牟斌却也不得不面临站队的选择。
有时候站错了队会要人命的,牟斌感到这是他一辈子里最艰难的时刻。皇帝和秦堪,内阁和司礼监,二者的较量,谁会是最终的胜利者?
杨全走后,牟斌仍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堂外的绿树红花呆呆出神。
良久,牟斌双手颤抖地端起茶盏儿,灌了一大口冰凉的茶水,眼中闪过一抹愧疚的决然。
“来人,备车马,我要去天津查白莲教余孽!”
***************************************************************牟斌选择了在这个关键的时刻离开远避,他走得很匆忙,态度一目了然。
秦堪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也是个让人放心的好下属,但,不值得牟斌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帮他。因为这一次秦堪的胜率太小了,强大的实力面前,任何小阴谋小手段皆是无谓的笑话。
这就是牟斌的决定。
……………………得知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被王岳的一句话而退避天津后,司礼监内,王岳尖细畅然的笑声久久回荡不息。
万事备矣!
文戏唱得差不多了,武戏粉墨登场,东厂该出手了。
深夜皇城内,一道来自司礼监的调令从落了闸的宫门门缝里递了出去。
东厂大堂内烛火通明,穿着褐服圆帽的档头,掌刑千户,领班和番子们手执钢刀,静静地站在大堂外的院子里,静谧中杀气盈天,人人睁着通红带着血丝的眼睛,仿佛在等着什么人,或者什么话。
墙外的梆子敲了三响,子时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远远传来,在静谧的东厂大堂外犹如鼓点一般狠狠撞击着众人的心房。
一名番子高举着一张纸出现在众人面前,一边跑一边大喝道:“厂公已下令,东厂动手拿贼!”
大档头杨全接过调令仔细看了一眼,然后抬头注视着众人,一脸冷厉道:“一千人扑郊外秦府,一千人扑锦衣卫内城千户所,一千人扼守宫门要道,如遇抵抗,格杀勿论!出!”
“遵厂公令!”
……………………子时三刻,京师的西城门悄然开了一条狭窄的缝,一队东厂番子杀气腾腾直扑郊外秦府。
与此同时,城内锦衣卫内城千户所里忽然燃起了冲天大火。
杀身之祸悄然临近。
***************************************************************秦府。
丁顺领着两百余名校尉把守府墙四周,为了保护秦堪和其家人,丁顺将造作局拨给锦衣卫的数十具连劲弩都用上了。
家里家外忽然多了几百名属下如临大敌般围在四周,杜嫣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儿,此刻陪着秦堪站在前院中,杜嫣心头浮上几许惶然不安。
“相公……又有人要对你不利吗?”
秦堪苦笑,一直想给妻子一个平和的家,可是,这个简单的愿望却似乎很难实现,不论自己多讨厌麻烦,麻烦却永远不停地找上门来,这一次的麻烦,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命。
“是的,对不起,嫣儿,相公又惹麻烦了,不,应该说是麻烦主动找上我了。”秦堪叹息,神情满是歉疚。
杜嫣担忧地看着他:“很严重吗?”
秦堪坦然道:“对,很严重。”
“有多严重?”
“就像你昨日现自己的腰胖了一点点那样严重。”
杜嫣神情大变:“原来竟是如此要命的麻烦……”
秦堪叹道:“你我夫妻实在太有默契了,我一说你就懂,不错,确实是很要命的麻烦。”
杜嫣强笑道:“相公,为何麻烦总喜欢找上你?”
秦堪苦笑道:“我觉得麻烦就像一个犯了花痴的女人,专喜粘上我这种英俊的男人,而且不依不饶……长得英俊有罪么?这都是天意啊。”
杜嫣没好气地捶了他一下:“什么时候了,你还油嘴滑舌。”
伸开双臂将杜嫣揽入怀中,秦堪闻着她头上淡淡的桂花香味,满怀歉意柔声道:“嫣儿,对不起,我连累你了。”
杜嫣窝在秦堪怀里,像只打盹的猫咪似的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如梦如幻般呢喃:“相公,我们还有几十年的时间一起纠缠呢,谁想破坏咱们的好日子,我杀了他。”
眯起的美眸忽然掠过一道凌厉的杀机,一闪而逝,杜嫣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闻着秦堪身上熟悉的味道,继续闭上眼,享受这难得的宁静。
夫妻二人静静站在院中,深拥在一起。
嗖嗖嗖!
院外,劲弩激射带出的破空声接连响起,接着山崩地裂般的喊杀声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
丁顺气急败坏地踉跄跑进院子,大声道:“大人,东厂向咱们动手了!外面围了上千号东厂番子,一副格杀勿论的架势。”
秦堪悚然一惊,冷汗瞬间浸湿了衣衫。
杜嫣惊骇地听着院外的喊杀和惨叫声,俏脸一白,接着又不知哪来的勇气,劈手夺过丁顺手里的刀,朝院内大喊了一声:“师叔!”,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秦府正门冲去。
叶近泉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又如狂风般呼啸而过,也不见腿脚有什么动作,人已立在秦府正门外。
心情沉重惊惧的秦堪此刻也不得不瞠目结舌。
这……还是那个经常被杜嫣一掌拍得脸着地的不靠谱高手吗?
***************************************************************锦衣卫内城千户所的熊熊大火映红了半边天。
千户所内留守的百余名校尉被下手狠辣的东厂番子一个个劈翻。
这一次不是厂卫斗殴,而是真正的厮杀,番子们出手毫无顾忌,刀刀致命。
千户所的火越烧越大,校尉们的惨叫声越来越稀疏。
……………………李二带着丁顺的妻小和金柳躲在一座低矮且简陋的民宅里,宅子很小,原本是一名校尉的家,当上千名番子冲进千户所劈翻了无数校尉时,李二和几名百户趁乱厮杀出来,接了丁顺的妻小和金柳,躲在这个校尉的家里暂避。
丁顺的妻子抱着稚儿,和金柳瑟缩在宅子的角落,神情分外惊惧。
李二扒在门边,支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今晚将是一场乱战,不论东厂造成多么恶劣的后果,不论明日内阁将收到多少御史言官的参劾,总之今晚却是锦衣卫的噩梦,王岳似乎豁出去了,非要置秦堪和丁顺这群死忠手下于死地。
“那个……李大人,”角落里,金柳怯怯地开口。
李二神情一凝,急忙恭敬地朝金柳点头:“金姑娘有话请讲。”
身为内城的副千户,秦堪和金柳的事李二自然早已知道,不过他也谨记着没有点破秦堪的身份,神情态度却恭敬之极,这段日子整个内城千户所里的人都对金柳非常恭敬,令金柳颇感不自在。
金柳不自然地拂了拂鬓,道:“李大人,是有反贼攻进京师了吗?”
李二失笑道:“京师乃我大明皇城,怎么可能被反贼攻入?要对付咱们的,是东厂的人。”
“东厂怎么会……”金柳只是民间女子,对朝堂和厂卫之间的矛盾一无所知,不过她也明白此刻不是满足好奇心的时候,遂道:“民女多谢李大人危难时带我和丁夫人家小出来避难,不过……民女只是京师寻常女子,东厂想必不会乱杀人的,不如让民女出去帮你们看看风声怎样?而且,而且我也很担心秦堪他……”
李二苦笑不已,这位姑娘委实太谦虚了,寻常女子?锦衣卫同知大人的红颜知己能算寻常女子吗?自己为何连千户所都扔下不管,先把她从丁府接出来?她若落在东厂的人手里,秦大人那里可就真的要命了。
拱了拱手,李二异常客气道:“怎敢劳动金姑娘,外面很乱,姑娘万万不可出门,东厂那帮杀才可不管你是不是无辜,此时他们已杀红了眼,若被他们瞧见,绝无好下场。”
金柳洁白的贝齿咬着下唇,担忧道:“可是秦堪他……他……”
李二笑道:“秦大人那里不用担心,丁顺那杀才正领着弟兄们团团护着他呢,谁敢对大人不利,一排劲弩射去,穿他个透心凉……”
金柳闻言惊愕地睁大了眼,然后美眸快眨动几下,确认自己没听错后,方才小心翼翼道:“李大人,您刚才说……秦大人?‘大人’?”
李二背脊顿时冒了一层白毛汗,神情异常懊恼,恨不得甩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金柳语气有些颤抖:“李大人,方才民女……没听错吧?”
李二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金姑娘没听错,是我说错了,哪里来的什么秦大人……”
苍白无力的胡说八道连说服自己都不可能,哪里骗得过金柳?
金柳不说话了,却只死死盯着李二。
宅子另一个角落,丁顺的妻子忍不住叹道:“李二,你这管不住嘴的杀头货,看你丁大哥回来不拿大嘴巴子抽死你,说吧,嘴都漏了现在还收得回去么?”
李二苦笑数声,长叹道:“这下我可真真该死了,唉。金姑娘,其实秦大人不是故意隐瞒你的,你们那日相遇,实是一场误会,秦大人并非丁府仆人,至于他穿那身家仆衣裳乃事出有因,秦大人曾与你说过一次实话,奈何你根本不信,这事就只好这么拖下来……”
金柳脸色有些苍白,紧紧攥着秀气的小拳头,娇弱的身躯不知不觉轻轻颤抖着。
“李大人,秦堪他……不是仆人?”
这时丁夫人轻轻一叹道:“妹妹,秦大人乃人中龙凤,怎么可能是仆人?我丁府哪请得了秦大人这般尊贵的仆人?我家那口子能有今日的风光地位,全因沾了秦大人的光,你住我府中,好几次我都想告诉你实情,可我家老爷拦着不让我说……”
“他……官居何职?”
李二一脸敬意地道:“秦大人官封锦衣卫指挥同知,从三品阶,正是京师里风头无两的显赫人物,与当今天子亲如兄弟,朝中文武百官人皆瞩目,未来前程不可限量。”
金柳怔怔半晌,俏目中不知何时泪光盈盈。
丁夫人仍喋喋劝道:“妹妹你也莫怪秦大人瞒你,当初本是一场误会,可秦大人解释了你又不信,实在无从再辩,不过妹妹从此可算否极泰来了,秦大人如此人物,将来封王列侯亦指日可待,妹妹的身份以后贵不可言,未来说不定也能封个一品二品的诰命,那可真是咱们妇道人家十辈子修都修不来的福分……”
丁夫人在一旁喋喋不休地帮秦堪解释着,金柳却怔怔地一动不动,美眸里的泪珠儿如断线的珍珠似的一颗颗落了下来。
李二见金柳哭成了泪人儿,不由着了慌,急忙也配合着丁夫人道:“金姑娘莫怪秦大人,全赖我这张臭嘴,秦大人真不是存心瞒你,总想着寻个恰当的时机与你细说分明,但谁曾想出了眼下这档子烂事……话说金姑娘委实是个有福气的,秦大人才只二十来岁便已官居三品,未来封侯封王也不是难事,再说秦大人可不止官运亨通,文才也是绝佳的,以前我在南京时便听许多人传唱什么‘人生若只如’什么的,还有京师里广为人知的《菜根谭》,都是秦大人所作,呵呵,我是个粗人,不大懂这些,一句整话也说不全,总之,金姑娘与秦大人极其相配……”
金柳回过神,布满泪痕的俏脸愈惊愕:“你说的是那‘人生若只如初见’和名闻天下的《菜根谭》?这些……都是秦堪所作?”
李二和丁夫人急忙点头。
金柳失神般喃喃道:“一直以为同名同姓,没想到真是他……”
回忆如开了闸的洪水,顷刻涌入脑海中。
金柳忽然想起当年绍兴的颦翠馆里,那个洒满残红的黄昏,那个长衫青衣的清瘦男子,被一群同窗好友簇拥着登上她的小阁,静静地看她纤指抚弄琴弦,静静地聆听着仿似山林清泉般轻灵的琴音,不时抬头看看她,然后嘴角一勾,露出一抹比天空更干净的笑容。
那个安静时如无波平湖的儒雅男子,那个谈起天下家国如烈火焚原的激昂男子,那个同窗无数恭维声里仅只露出一抹平淡笑容的腼腆男子……金柳的眼泪不可抑止地越流越多。
仅仅两年,沧海已变桑田,大浪淘沙,淘不了世间的真英雄,秦堪,你终于在这世上崭露头角了,当初治国平天下的梦想,如今你可在一步步走近它?
神情若有所觉,金柳忽然一惊:“今晚东厂这般动作,莫非……”
李二苦笑道:“不瞒金姑娘,东厂此次全是冲着秦大人来的,今晚这一关可不好过,那些阉奴走狗们可是摆出了要他命的架势呀……”
内城千户所方向一片红云如血,火光映红了夜空,隐隐似乎能听到那凄厉的一声声惨叫。
金柳泪痕未干,却咬了咬牙,娇弱的身躯仿佛注入了一股强大的勇气。
扭头看着李二,金柳的语气无比坚决:“李大人,我要去找他!”
李二面容一苦,急道:“姑奶奶哎,外面这么乱……”
金柳打断了他的话,俏脸布满了舍身赴死的决然:“我知道他此刻已陷四面楚歌,但我不能弃他,就算他的结局注定是乌江边的楚霸王,我也要做那在他身前自刎以激其志的虞姬!”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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