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棠居住的山洞里有一株老榕树。
树龄至少三百,气根密布,枝叶繁茂。
正是老榕树的存在,使得这座山洞很难被寻到。
洞口以及岩壁缝隙都被向阳而生的榕树枝叶遮挡了,山洞侧面还有一道水量稀薄的瀑布,在洞口前方汇成溪流,浸泡着榕树的气根。
溪流清澈见底,细到不足手指大小的游鱼躲藏在鹅卵石之间。
忽然,一串水泡翻出来。
鹅卵石摇摇晃晃,一只拳头大的青蟹搅乱了溪底的泥沙,水面随之变得浑浊。
青蟹蛮横地赶走了游鱼。
岳棠哂然,随手把瓷盏中残余的茶叶抛入溪流里。
青蟹用身体与八条长腿圈住那些叶子不让它们飘走,然后心满意足地拿钳子夹住茶叶,缓慢地塞进嘴里咀嚼。
茶叶是岳棠自己炮制的,用的这座山生长的茶树春日第一茬嫩芽。
那些茶树本身很普通,然而岳棠不可能按照人间传统手艺去制茶,那样太费时间了。他是用真元灵力烘干嫩芽水分的。
对岳棠来说,喝茶只是闲来无事的消遣,可是对山里的其他动物就不一样了。
不过老虎不喜欢茶叶味,闻到了就跑。
可是未开灵智的生灵就不会那么挑剔了,它们意识混沌,只会本能地追逐“好东西”。岳棠也不在意给它们这些,毕竟泡完三遍的茶叶残渣,灵气已经所剩无几。
就拿那只青蟹来说,它的身上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只是比同类多活几年,力气也更大一些。
它不会意识到这条溪流太小,也不知道岳棠是谁。
它只会在嗅到岳棠煮茶的香味时,本能地钻出巢穴觅食。
泥沙沉淀,溪水重新变得清澈。
青蟹一心一意地啃茶叶,另一只钳子放在身前,用以戒备可能出现争夺食物的敌人。
岳棠看了它两眼就移开了目光,然后他就瞥见了云层上有人。
“嗯?”
岳棠微微皱眉。
这里非常偏僻,偶尔有路过的大宗派弟子或者妖兽,也是卷着一阵风来去匆匆,那片云怎么走走停停,仿佛在俯视这片山林寻找着什么东西。
岳棠很疑惑。
这里没有快成熟的灵草仙果,也没有骨骼毛皮全身是宝的强大妖兽。
那只老虎刚刚跟着自己修炼三个月,连说话都不利索,搁在旁人眼中就是一个不成气候的妖怪。至于隔壁山头的黄鼠狼、狐狸那两家子……别提了。
岳棠一动不动,眯着眼睛观察云端。
他没有避让。
作为怕麻烦的散修,岳棠自有一套收敛气息的隐藏方法,日常修炼的时候岳棠就刻意让自己跟那株老榕树气息相近。
这样做的好处是,哪怕有道行了得的修仙者察觉到了岳棠的存在,也会以为那是一个实力粗浅,没能化形的树妖。
妖兽没化形,至少长了腿能四处乱跑,树妖有何可虑?
那片云果然没有在山洞上方停留,很快就飘向了远方。
岳棠不可能听到云上的人在说什么,也没法看到他们的装束打扮,他只是觉得这群人的身份蹊跷,不像路过的宗派弟子。
因为之后无事发生,所以这个疑虑被岳棠藏在了心底。
日升月落,春去冬来。
十年过去了。
十年对岳棠来说,只是闭关修炼了几次。
隔壁山头的狐狸、黄鼠狼家里死了一轮老的,多添了一群小的,还是天天打架。
变化最大的是老虎。
它的眼睛变成了金黄色,体格没有继续增大,发怒的时候毛发坚硬得像铁针,利爪一挥,树断石飞。
它没有化形。
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一是它对人形没什么执念,生活在山林之中不需要人形,二来教老虎的岳棠对妖兽没有偏见,也没有把老虎当做自家奴仆,使唤它干这干那,一般是想到了就教、教完了就走,老虎自然不会想到可以变成人形去讨好自己的师长。
毕竟在老虎看来,岳棠似乎更喜欢自己的原形。
每次老虎趴在石头上,把大脑袋搁在前肢之间,一边怀念肉的滋味一边心酸的时候,岳棠就会变得很温和,偶尔还抚摸它的脑袋轻声安慰。
老虎会用脑袋蹭一蹭岳棠的手。
岳棠以为自己在安慰老虎,毕竟他亲眼见过老虎不能吃肉的那天哭得太惨了。
老虎却觉得自己在安慰岳棠。
它已经明白了,想做妖怪不一定要戒口腹之欲(看到狐狸与黄鼠狼),但是想要长生,想变得强大就一定要修炼,而修炼不止是没法吃肉,连菜叶子跟野果也不能吃。
它辟谷了十年,岳棠还不知道饿了多久呢!
老师太可怜了!
都馋得用枯树叶子泡水喝了!
泡完水的叶子还不敢吃,要丢出去喂鱼虾螃蟹。
想到这里,老虎就很心酸。
它眺望着远方,想象着自己也有那么一天,可能会馋得受不了蹲在其他普通老虎的巢穴外面嗅味道。
又或者抓一只肥美的猎物,扔进山溪瀑布里洗刷干净,再从头到尾舔一遍解馋。
这需要多么强大的意志力?老虎又悲伤,又敬佩岳棠。
岳棠:“……”
岳棠觉得老虎的情绪有时候很奇怪,不过这只老虎悟性高、天赋强,缺点是总喜欢瞎想。
由于老虎往往瞎想着就能来个顿悟,岳棠都没有理由去阻止。
算了。
天道莫测,至理无穷,万物皆有其道,岳棠也不是出身大宗派,要求苛刻想法古板的严师,他不会干涉老虎的想法。
这一天,岳棠从老虎那里得到了一张请柬。
说是请柬,其实就是一张红纸,还是树皮变的。
“这是什么?”
岳棠诧异,因为请柬上什么字也没有,就是一块带有真元印记的树皮。
“是白鹿山神的宴会请柬。”
老虎蹲坐在榕树下,低着脑袋说。
白鹿山距离这里大约一千里,顾名思义,那里有一只白鹿妖兽,大概活了八百岁,有两件不错的法宝,统辖着数百个小妖怪,算是十万大山里的一个“小地主”。
“它怎么会给你发请柬?”岳棠皱眉。
宴无好宴。
妖兽之间可没有那么和睦,互相攻伐,互相吞食才是常态。
岳棠虽然对老虎的修炼进度很满意,可是放在八百岁的大妖面前,老虎这点实力完全不够。
“是那群多嘴的黄鼠狼,它们把我的事泄露了出去。”老虎悻悻地说。
以前它觉得虎大王的名字挺威风,现在它觉得这是个坑。
它是什么大王,连巡山小妖都没有的光杆大王?
老虎郁闷地说:“送请柬的是一只乌鸦,它说这个白鹿山神发了上百张请柬,遍请附近所有山头的妖怪首领赴宴,那乌鸦以为我是这里的大王呢!”
“不用去。”
岳棠看着请柬,语气平淡,“那白鹿妖未必知道你的存在,是那负责送请柬的鸦妖自作主张,这种请柬数量不少,到了宴会那天,也不会有妖怪去数赴宴的人数。”
如果是威名在外的妖怪,不去就很显眼,而这座山连名字都没有,就算白鹿妖对着地图挨个点数都不会注意这里。
“你这些天就在我这里闭关修炼,不要外出。”
岳棠犹豫了一阵,没有化掉请柬上的真元印记,只是把它丢进一个隔绝探测的法阵里面。
数日之后。
山洞内静坐修炼的岳棠忽然睁开眼睛,抬头望向洞顶。
那处缝隙被榕树枝叶填得严严实实,可是外来气息依然可以流入。
紧接着被惊动的是老虎,它一个翻身,四爪落地,对着洞府门口就要低吼。
岳棠及时用手掌压住老虎的脑袋,阻止了它出声。
很快,轰隆隆的声音从云层上方传来,响遍了整座山林。
“无名山虎妖,为何蔑视白鹿山神,接帖失约?”
那失约二字像打雷一样不停地重复,山林中的野兽吓得瑟瑟发抖。
老虎没有半点畏惧,反被这样嚣张的上门问罪激起了怒火,它的凶煞气息陡然暴涨,利齿闪烁寒光。
“……等等。”
岳棠捏了个法决,挪开榕树枝叶,盯着那片云上的人。
那不是妖怪。
他忽然想起白鹿山神这个名号,起初岳棠以为这是白鹿妖的自称,难不成这还是个仙界敕封的正式官职?
不过,妖怪做山神,在传说典籍里也有过。
可是这些山神的|名声都一言难尽,甚至有吃人的。
岳棠又想起了这十年来时不时就出现的“怪云”,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老虎的存在,恐怕不是黄鼠狼碎嘴泄露的,而是早就被记录在册了,鸦妖回去禀告之后确认了这条记录,所以这次老虎不去赴宴,立刻就被白鹿山神发现了。
这位新任的白鹿山神极有可能在妖宴上拿无视它的妖怪立威。
岳棠低头看老虎。
虽然不是正式收下的徒弟,但是养了十年也有感情。
他不可能坐视老虎去赴一场有死无生的妖宴。
“拿上请柬,我与你一起去。”
“老师?”
“在外面不要称呼我为老师,叫我榕木居士。”
岳棠抓起老榕树上的几条气根,缠绕在自己衣袖与脖颈之间,叮嘱老虎说,“记住,我是树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