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宁被带到了憩园。
这是母亲曾经的住所,这么多年没人住,院落打理得还很好。听林嬷嬷说,知道她要来后,老太君特意着人翻新了一遍。
院中一颗高大的垂丝海棠正在盛开,温宁站在树下,仿佛能看见母亲像她这般年纪时,伸手去摘花的景象。
屋内的柜子里还留着一些书画和绣品,温宁一件一件地看,关于母亲的样子也渐渐鲜活起来。
她的母亲,真是个极温柔的人,做到一半的绣品,针尖上还缠绕了一圈,以防扎到人。
她当年若是没丢,母亲便也不会抑郁,最后瘦成了一把枯骨,早早先去。
若母亲还在,温宁这十七年,也必定不会如此颠沛流离。
一想到这里,温宁终于忍不住贴在那副未完成的鸳鸯绣帕上,泪流满面。
听说当初那个拐走她的人是父亲的政敌,但温宁却隐约记得,带走她的是个涂着丹寇的女人,而且那人的后颈上似乎还有一道疤痕。
然而时间太过久远,温宁也不敢肯定,也许这女子后来买走她的人也说不定……
总之三岁的她转手了好几道,最后被王妈妈买了去,养在深闺里教习。后来偶然碰上了那位世子大人,才免得零落成泥的命运。
银环正收拾着东西,眼看着姑娘越来越伤心,忍不住宽慰了几句:“姑娘,一切都过去了。你看,老太君多疼爱你,特地给你留了这样好的料子。”
温宁哭了一会儿,抬眼看到那匹暗夜里流光的布料,止住了声,忽而又生出错觉,这布料,怎么那么像那位世子当初救她时穿的那件?
一想到这里,温宁有些惊疑,立马坐直了身体,探出指尖一点点地抚摸那布匹。
微凉、丝滑,有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华贵,和当日蒙着眼触摸到感觉竟如此相似!
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温宁立刻收回了指尖。
“怎么了姑娘?”银环见她忽然收回了手,像是被吓到了一样,“这布料有什么不对吗?”
“没……没什么。”
温宁镇定下来,布料而已,天下哪有独一匹的?即便是贵重些,这些公子们也不难弄几匹。
她一定是太过疑虑了。
第二日果然提到了寿礼的事,几个姑娘在园子里等着,准备向老太君请安。
明容昨日因料子的事失了脸,今日一提到寿礼,立马又来了精神:“我父亲驻守雁门关,前些日子刚打了胜仗,差人送回几箱子礼,倘若我献上那尊玉佛,祖母一定会很高兴!”
乐容顺着附和:“二叔屡建功勋,便是不送什么,明姐姐往那一站,祖母定然就会欢喜。”
明容很是受用,又转向文容:“文姐姐,你打算送什么?听说三叔还住在翰林院呢,你也劝劝三婶,别总是跟三叔怄气。”
文容波澜不惊,她甚少出门,可也不像音容那样任人欺负:“明妹妹费心了,父亲和母亲的事,还轮不到我一个小辈插嘴。”
她这话既是在自贬,也是在反击。
三房的事,何时轮得到二房的小辈插嘴?
“你……”
明容没想到,这个素来寡言少语的文容会当众驳她的话,刚想发作,乐容按下了她的手。
“文姐姐,父亲的脾气倔,你又不是不知道。幸亏我娘已经说动了他,说是不日就回,要不然在祖母寿诞的当口闹出休妻的事,多不好听!”
听见她的话,文容面上没什么反应,可温宁却瞧见她手中的帕子越绞越紧。眼见着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了,于是不着痕迹地轻轻握了一下,文容这才缓缓松开,默默看了她一眼,又低下了头。
温宁这时才认真打量起这个乐容小姐来,听说她和文容一样,都是三舅舅的女儿,只不过文容是嫡出,她是庶出。
一个庶出的女儿如此牙尖嘴利,竟当面讽刺嫡姐,看来传言中说的三舅舅和舅母不合无疑。但温宁也没想到,竟会闹到要休妻的地步。
这么一比较,她们侯府虽然没有这么阔绰,但父亲只娶了母亲一人,母亲死后,便决意不再续弦,也是很难得了。
毕竟二舅舅和二舅母这对青梅竹马,都因为二舅舅常年驻守雁门关,而纳了一门妾室在身边。音容就是生下来后因为身体不好送来国公府里养着的。
同样是庶出,音容上面压着一个厉害的嫡母,又有个明容这样骄纵的嫡姐,因而不像乐容那样肆意,常常做个隐形人,显得有几分可怜。
思及此处,温宁又不禁觉得自己管的太宽。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外小姐罢了,她们这些嫡亲的孙女哪怕在府里有个高高低低,到了外面都是难得的贵女,何必多操心。
她不想管,但有人偏要把她扯进来。
明容方才瞧见了温宁的安抚,又把矛头指向她这边:“侯府远在凉州,宁妹妹又流落在外这么多年,怕是不清楚礼数,也不知道妹妹要送祖母什么礼物,我来替你掌掌眼,免得到时候冒犯了!”
说罢,和乐容一起看着她,眼角轻挑。
温宁确实是不知晓外祖母寿诞,眼下也的确没什么可拿出手的,但她们这么说话,未免也
逼人太甚。银环脾气燥,登时就要驳回去,却被温宁侧身挡了回去。
正当局面有些尴尬之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问询。
“什么礼物?说来与我听听。”
温宁一抬头,是个穿着黑色劲装的男子
。虎背熊腰,剑眉高竖,一看就像是练家子。
“哥哥,你怎么回来了?”
明容一看来人,小跑着过去,脸上尽是天真欢喜,哪还有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
“今日京畿军营无事,我便回府给祖母和母亲请个安,方才离得老远就听你在说什么礼物,是不是又耍脾气了!”
谢景越看起来严厉,但对嫡亲的妹妹,语气倒是很宽容。
“哪有!祖母的寿诞快到了,我不过是在商量送什么礼罢了。”明容扯了扯他的衣角,态度娇嗔。
“你们这些半大的姑娘有什么好送的,平日里多陪陪祖母便是最大的孝心了。”谢景越忍不住失笑,环视一圈,眼眸里忽然闯进个一袭鹅黄衣衫的姑娘。
那姑娘身量高挑,眉目如画,一把细腰,盈盈不足一握。
“这是?”
温宁虽不喜这般打量,但颇感谢他解了围,于是款款地行了一礼:“二表哥,我是温宁。”
她这么一叫,谢景越顿时就明白了,原来眼前这位就是大姑母的女儿。只是,不是说流落在外十几年么?没想到竟也出落得这样好。
“表妹多礼了。”谢景越有些拘束,不敢多看,插了一句,“怎么不见大哥?我方才看见他的车驾了。”
说是大哥,实则也只比他大上一月,只是那人生来就是长子嫡孙,注定要承袭国公府的爵位,因此谢景越自小便老老实实地叫着。
“什么?大哥哥也回来了?”明容也摸不着头脑。
正当谢景越疑心自己看错了之时,“吱呀”一声,寿禧堂紧闭的门忽然开了。
林嬷嬷站在门口:“世子清早便到了,给老太君见了礼后在抱厦里休憩了一会儿。”
温宁看过去,林嬷嬷身后果然站着个一身月白衣衫的男子,男人背对着,束着紫金峨冠,只看得出长身玉立,四肢都极为修长。
这位,大概就是国公府的世子爷了。听说他年纪轻轻就领了刑部侍郎之职,日后简直难以估量。
“大哥哥果真回来了……”
明容缩在谢景越身后,声音越来越低。
温宁一进门,就看见桌子上摆着一座小树似的红珊瑚,没有一丝杂色,想必这是这位世子的手笔。
他们一进来,老太君就咧开了嘴:“景辞给你们也带了礼,林嬷嬷,快把那东珠拿出来。”
林嬷嬷端着一个漆盘,上面摞着几个盒子,一一走过去,明容、乐容、文容、音容各个有份,可轮到温宁却有些尴尬了,许是世子不知道还有一位表妹,因此只包了四份。
明容可算捡到了机会,方才送礼之事被二哥哥打断了,现在正好借大哥哥的礼,让她难堪,于是特意装作关心的样子,关切地去拉温宁的手:
“宁妹妹还没有礼物呢!你来自西地,怕是没见过这东西,要不,我这份儿给你吧!”
明容这么说了,乐容也跟着凑上来:“还是给我这份吧,宁姐姐人生地不熟的,需得多多关心。”
温宁方才瞟到了一眼世子的紫金冠,总觉得有点熟悉,心下正慌乱,却还被两个人一起阴阳怪气,顿时有些烦躁。
但也不好发作,只好一边觑着那人一边拒绝:“多谢明姐姐和乐妹妹好意,阿宁心领了。”
“没事,阿宁你就拿着吧!”
明容这会儿执意要装大度,一个劲儿地递到她面前,这边动静不小,引得正与老太君喝茶的世子逐渐侧过了脸。
温宁看着那轮廓一点点清晰起来,脑子里顿时乱做一团,推拒之间,明容手一翻,惊呼出声,那盒东珠散了一地。
温宁还没反应过来,东珠便滚到了她脚边,推搡之间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在地,腰肢忽然被一只大手揽住,牢牢地将她护在了怀里。
一股清冽的松木香气袭来,温宁脑子里一片空白,许久,像木头人一样缓缓抬头,脑海里那荒谬的猜想一点点成真。
竟真是那张熟悉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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