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福泽谕吉和森鸥外曾是十分相熟的【盟友】。
那大约是在四年多前的事情,彼时侦探社尚出于筹备建立的阶段,因为某个人的介绍,他同森鸥外短暂地成为了一段时间的“搭档”,为了实现【三刻构想】而彼此协助。
“白天”属于异能特务科。
“夜晚”属于地下黑手党。
“黄昏”属于武装侦探社。
让这三方势力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彼此制约又彼此提供帮助,共同维系着这座城市的秩序。
但在侦探社建立后不久,他们二人就因为理念不合,最终在某件事上爆发了无法调和的冲突,继而分道扬镳。福泽谕吉带着乱步和与谢野回到了侦探社,森鸥外也回去了□□继续当他的地下医生。
二人间的交集在此后就近乎于无,数月前听说了森鸥外当上了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也令福泽谕吉心下一惊,但仔细想来,似乎也并不意外,毕竟森鸥外就是“那样”的一个男人。
他们上一次碰见,似乎还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在混乱街区的擦肩而过,仅有的对话也只不过是一句“福泽阁下”和“森医生”,再没有更多,正所谓“时光荏苒”、“物是人非”,数年前互相交付后背的盟友,如今再会之时,却不曾料想会是这般的场面——
一个在局子里戴着手铐。
一个在询问室外头牵着孙女。
森鸥外:“……”
福泽谕吉:“……”
福泽谕吉掩面长叹,不忍直视,内心思绪翻涌良久,才慎之又慎地开口道:“森医生,你……”
他的话说了半截,说不下去了,自己也不知道该往下再接点什么,毕竟福泽谕吉本身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要让他和分别多年再见时进了局子的友人唠两句嗑,实在是件十分为难他的事情。
长桌的另一头,穿着白外衣的黑发男人面上带着从容的微笑,双手自若地放在桌上,十指交叉,银色的手铐毫不掩饰地彰显着它突兀的存在感。
“真是许久不见了,福泽阁下。”男人的脑袋微微偏向一侧,“未曾想到你已经有了个如此可爱的孙女,真是世事难料。”
——“什么嘛!爱丽丝不想吃这个,我们去吃蛋糕吧~!”福泽谕吉的身后,传来了小女孩玫瑰花一般鲜嫩俏丽的嗓音。
福泽谕吉放下手,神色不变地答道:“我想你应该已经调查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是我给奈奈子买的!没你的份!不吃就走开!”少年不乐意的大声嚷嚷在银发男人的背后响起。
“说笑了,堂堂武装侦探社关系人士的情报,我这样区区一个无业的地下医生,怎么会能够得知呢。”森鸥外语调悠然。
——“谁说我不吃了!……哼!大人们真是讨厌!都说了我要和奈奈子自己去吃蛋糕!你们不要跟来了!”小女孩的声音说道。
“地下医生这种没有意义的谎话这种时候就不用再说了。”福泽谕吉道,“这个孩子只是个普通的小孩,没有值得‘你们’大动干戈的必要,不必再做这种没有必要的试探了。”
——“爸爸……吸管插不进去。”另一个语调平板的小女孩嗓音响了起来,语速慢慢腾腾的,让人想起在树叶上缓缓挪动的小蜗牛。
“只是‘个人的兴趣’而已,我想尚且还用不上‘试探’这样的词语吧。”森鸥外面上的笑容不变。
——“你的吸管尖都折了、我不喜欢喝这个,多出来的吸管给你用吧!”活泼娇俏的小女孩抢着说道。
福泽谕吉:“……”
“森医生。”
“有何贵干?”
“可以让爱丽丝安静一些吗。”
福泽谕吉如此要求道,但是坐在桌子对面的森鸥外只是微笑,继续微笑,默不作声地微笑,胡子拉碴的中年大叔脸上硬是对着福泽谕吉笑出了那么点“慈祥和蔼”的感觉。
福泽谕吉:“……”
他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但是他“不能明白”。
因此福泽谕吉板着一张严肃得能吓退恶鬼的威严面容,也如同泰山般巍然不动地抬着头,视线与森鸥外平视着对上,摆出了一副“什么也没有明白”的神色,像是在等着对方的回答。
片刻后,森鸥外还是缓缓开口道:“爱丽丝酱~”
福泽谕吉听见自己的身后传来小女孩不耐烦地应声:“干嘛!”
“我要谈一些事情,可以稍~~微安静一小下吗?”森鸥外用商量的语气询问道。
小女孩气鼓鼓地发出了一个语气词,然后说道:“知道了知道了,真是的!”她大声地说完了这句话,立马又用很小的声音和奈奈子咬耳朵:“看吧!林太郎果然最讨厌了!”
十分自然的接话,福泽谕吉一时间又有些分不清楚他刚才的猜测是不是有误,但他的面色没有显露出半点迟疑或是动摇的神色来,而是准备继续和森鸥外谈论“请不要跟踪或是诱拐我家小孩”的问题。
——“那你就是‘物随主人形’了。”身后少年的声音说道。
——“你才‘物随主人形’呢!”刚安静下来的小女孩立刻炸毛了。
福泽谕吉:“……乱步!你也安静。”
“喔。”
少年乖觉地应了一声,立马老实了下来,询问室里顿时安静了许多,福泽谕吉心下松了口气,正要继续说话,就又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吸溜声,是很轻微细小的声音,稍一不注意或许就会被忽视,但乱步和爱丽丝吵闹的声音静下去了,就立马把这细细的声响凸显了出来。
确实是很轻很小的动静,但却像又是一根扎进手里的小刺一样,让人没办法完全忽视掉,越是想要不去注意听,耳中那吸吸管和偶尔的一下吞咽声就越发明显了起来。
福泽谕吉眉头紧锁地忍耐了片刻,还是动作和缓、不急不迫地回过了头,看向了身后那排靠着墙的座椅。
乱步、奈奈子、爱丽丝。
三个“小孩儿”并排坐着,中间的奈奈子手里捧着一盒牛奶,正在咬着吸管小口小口地吸溜着,福泽谕吉回头就对上了她那种没有表情的小脸,毫无波澜的黑眼睛转也不转地和他对视着。
福泽谕吉:“……”
奈奈子:“吸溜……吸溜……吸溜……咕咚……吸溜……”
福泽谕吉沉着冷静地把头又转了回去。
在青木警部将信将疑的神色下,被证明了“清白”的森鸥外平平安安地离开了横滨西区警署,带上了他那并不存在的“亡妻”为他留下的心爱的“女儿”爱丽丝。
“就算是疼爱女儿也该要注意分寸。”虽然说有着侦探社的社长担保,但还是十分怀疑对方的青木警部蹙着眉头,严肃地对森鸥外说道,“父亲和女儿之间也要注意距离,不然的话孩子长大之后可能会对异性缺乏警惕意识,对孩子树立性别观念是很不利的,另外还有,关于在路边搭讪小女孩这件事……”
接受了一番“道德守法公民教育”的森鸥外牵着爱丽丝走了,背影看起来就像是个不得志没出息的中年颓废大叔,奈奈子站在警署门口,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在和社长、国木田说话的乱步,她想起来自己刚才在询问室里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听到的几句话,抬起小短手,拽了拽乱步的衣摆。
“爸爸。”
“嗯?”乱步低下头看她。
奈奈子拽着他,想了想,说道:“……好好工作。”
乱步:“……昂?”
“不然会被开除,然后变成、那个样子的大叔。”她抬起小短手,指向了警署外。
乱步顺着她软乎乎的手指看过去,然后看见了森鸥外努力哄着爱丽丝的“中年颓废大叔”背影。
他下意识地把自己代入了森鸥外,然后把奈奈子代入了爱丽丝,想象了一下二十年后他变成失业中年大叔没钱给奈奈子买小黄鸭玩偶的情景,立刻像是炸了毛的猫咪一样浑身一抖,继而立刻用力地摇了摇脑袋,把那可怕的情景从他绝顶聪明的脑瓜里甩了出去,然后斩钉截铁地对奈奈子说道:
“爸爸是绝对不会被开除、也不会变成那个样子的废材大叔的!”
奈奈子:“……噢。”
没有表情的小脸上看不出怀疑的表情,但也看不出相信的表情。
作为一个十分任性的名侦探,也作为一个十分任性的爸爸,乱步独断专行地把奈奈子的反应定义成了“无条件相信她最厉害的爸爸”,毕竟他这么厉害的名侦探,怎么可能会变成“没用的大叔”,就算再过二十年,他也肯定只会变成像是他的爸爸或者是社长那样厉害的“大叔”才对。
在脑子里较真的乱步完全把森鸥外还是“港口黑手党新上任的首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他牵起奈奈子的小手,准备带她回侦探社去。
“下次遇到这种奇怪的人也要立刻报警,知道了吗!”
“知道了。”
“也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嗯。”
“碰到认识的人突然变得奇奇怪怪也不要理。”
“噢。”
他牵着奈奈子走出了警署,然后朝左边的街道走去,没走出几步,就被奈奈子的小手拉住了。他停下了脚步,一低头,就看见奈奈子仰着小脸看着他,软乎乎的手指头指向了身后,慢吞吞地说道:“……爸爸,侦探社在那边。”
乱步回过头,看见了站在警署外,抬起手正打算叫住他的社长,以及站在社长身后拿着笔记本、一脸欲言又止神色纠结的国木田。
乱步:“……噢。”
他立马拎着奈奈子屁颠屁颠地又跑了回去,停在社长身边站好。
“……好了,回去吧。”福泽谕吉表情没有分毫变化地开口道,说话的同时,在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社长——可以打车回去吗?”乱步跟在他身后问道,“从这里走回侦探社要好远啊。”
“只是十五分钟的脚程而已。”福泽谕吉语气沉静但却不容拒绝地回答道,“乱步,你太过缺乏锻炼了,不要总是依赖于车辆出行。”
乱步不乐意地咕咕哝哝、嘟嚷着抱怨了几句,走出去了十来米远,又开口道:“社长!奈奈子走不动了!”
福泽谕吉:“……”
国木田:“……”
突然“被走不动”的奈奈子背着小书包,小脑袋上顶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走在最前方的福泽谕吉停下了脚步,他感觉自己的额角仿佛隐隐作痛了起来,但还是转过身,低头看向了乱步手里牵着的奈奈子,和奈奈子面无表情地对视了半晌,最终还是抬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国木田,去路边拦一辆计程车。”
“……是。”
一分钟后,乱步美滋滋地抱着“走不动了”的奈奈子爬上了宽敞舒适的计程车。
有个女儿真好用。
不用走路了的乱步满脸开心地在心里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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