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七章夜晚的二人游戏
入夜时的冥想不怎么安稳,也许是因为这屋子里的另一人让他难以放下心来。相比之下,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倒是好办得多。用灵魂法术来影响小市民的心智,使他们将自己视为特殊的客人,甚至是亲人——虽说这种事对受术者而言过于冒犯,但萨塞尔一向懒于顾及陌生人的心思。
当屋主蓄养的女奴端着一盆热水来到米特奥拉的卧室时,萨塞尔正经过走廊。米特奥拉朝奴隶道了谢。这个举动让那奴隶感到一阵茫然。当学士开始泡脚时,便出言请他坐下,邀请他下一局巴斯蒂棋。
不久之后,萨塞尔盘腿坐在米特奥拉对面的床脚一侧,长呼了一口气,研究学士打那本法术书里抽出的纸质棋盘。
“你看上去也对蓄奴的习俗有些意见?”
萨塞尔随口问道,没抬头,只是打量棋盘上由诸多不规则角度构成的几何形。他差不多已经完全沉浸在棋盘构成的几何图形中,开始专心思考落棋后可能构成的变化了。米特奥拉就巴斯蒂棋规则指定的约束手法很新奇,和他过去所见的有很大差别。
米特奥拉把刚咬下一口的苹果放下,用含糊的声音咕哝了两句,才按照标准的拉丁文说:“这不太好说......虽然我的道德要求我反对蓄奴这类习俗,可我却只是冷眼旁观。也许这有点道德相对主义的意思,但坦诚地说,我只是尽可能地克制自己罢了。”
意思是你找到机会就会不克制自己喽?
萨塞尔凝神观察棋盘,发出一阵嘲讽的笑声:“道德只是手段,考虑到罗马的社会环境,蓄养奴隶可以有效减少社会付出的成本。”
“你说的没错,萨塞尔。”米特奥拉用拇指擦掉嘴角的苹果汁,又舔了舔手指。她吃东西时向来不顾及礼仪,尽管动作非常可爱,但还是很像没教养的小孩:“那的确只是手段,是为人服务的工具,最初也是考虑到社会成本,才为某些难题规定了道德这类解决方案。可你也知道,手段这类说法通常都缺少强制性,以宗教式的形式确立道德也是毋庸置疑的。”
“既然你明白道德只是手段,也明白它宗教式的确立形式,那你为何又要用它要求自己?”
“人的确不是为了道德而活的,但我们都有衡量一切的东西。你可以称其为公义,萨塞尔。我认为你会这样质疑我,是因为你在自己的归属上有所迷茫。你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走在哪条路上,才会在这方面产生动摇。”米特奥拉说,“可尽管如此,你本身也应该有自己的道德,那就是你用于衡量一切的东西,其中也包括你对你自己的衡量。这就可以称为你的公义。就像我说过的一样,我受不了罗马人的很多道德和习俗,只是暂时做不到让他们放弃这点罢了。”
“付诸武力吗?”
“你说的没错。”
“这和贞德的想法倒是很相似,我还以为你和她是两种人。”
“并非如此,只是我觉得,对于不同的社会环境,不同道德和习俗无法用于相互说服罢了。”米特奥拉终于泡够了脚,发出舒畅的呼吸声,“有时,遇到实在无法忍受的习俗。相比于批驳,倒不如用我们自己的法律和道德让他们放弃。但这通常都伴社会环境的冲突和改变,是我个人无力完成的。”
她把赤裸的小腿收回来,裹紧睡衣,开始放置巴斯蒂棋的棋子,研究棋盘上彼此交错的复杂几何形状。老实说,尽管萨塞尔过去也算巴斯蒂棋的熟手,但他已经很久没碰过这种棋了。理由很简单,这玩意在大部分情况下只有学者喜欢玩。自打离开帝国宫廷后,萨塞尔从没碰过巴斯蒂棋,这也是为什么他会答应米特奥拉的邀请。
或多或少,也有些怀念的情绪。
被扎武隆在棋盘上虐待了将近一百年之后,兴许他能在米特奥拉身上找回一点自信心。
不过另一方面,他有时也会忘记,这种棋总会让人暴露其性格中最深层次的一面。
巴斯蒂棋的起源如今很难追寻,但毫无疑问,是古代某个伟大的不朽者或神明出于无聊发明的游戏,于学者们的社交活动中流传至今,也在过去的王室宫廷颇为风靡。巴斯蒂棋最与众不同的地方,不在于它的历史比任何社交游戏都要漫长,而在于——其它游戏都被规则所束缚,但它的规则却是游戏本身。
巴斯蒂棋不存在一个固定不变的结构内部,它的实际内容取决于游戏者选中的主题和博弈内容,以及双方就这一主题展示的推敲和发展轨迹。有时它会涉及数学、逻辑学,有时会涉及语言学、诗学,有时还会涉及音乐、艺术。这意味着游戏者要有强大的观察力、悟性和集中力,以及广博的涉猎和研究;这也意味着,哪怕要在一千次严格完成的对弈中找到仅仅两次不止表面类似的游戏,也相当困难。据某些学者称,这种游戏本身即是对某一领域下种种公式、缩写符号和一切组合可能性的游戏性探究,正因为如此,它才受到学者们的青睐。
但萨塞尔没想到米特奥拉也会这种棋,而且利用了他过去很少涉及的约束方式和规范。
由于约束由米特奥拉指定,那么,涉及的领域则由萨塞尔指定——以语言和逻辑作为主题。
萨塞尔希望能在这方面获得优势,抵消她的约束。
米特奥拉凝神注视棋盘,拿食指划过他刚投下银色棋子的位置,显然是陷入了困惑。
“这是第三次构思,”她陈述道,“你使用的语言发展到第四次过门,进行了两个演变,可是其涉及的含义......”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受语言体系本身的影响太过严重。”
“还请说明,萨塞尔阁下。”米特奥拉点头。
“这是奇格拉语的一种演变,”萨塞尔移动棋盘上的几何线条,把米特奥拉手里把她的棋子拿过来,“我们的语言将世界区分为‘物体’和‘动作’,但这是我们的语言强加给我们的区别。可对于奇格拉语,它却将动词和物体结合为一个单词,并以一种一元性的视角看待世界。因此,在这种语言体系里,物体和动作间不可能互相割裂,它们永远都是一体的。”
“我明白了,”米特奥拉一边说,一边应付他的动作,“我也许能明白你在语言学上的知识和见地了,萨塞尔阁下。另一方面......”她抿了抿嘴。胜利的微笑,不过似乎有什么更深的含义:“我也明白你在下巴斯蒂棋时的缺点了。”
她为什么在笑?萨塞尔仔细观察棋盘上的局面,发现经过她着手的演化之后,尽管只产生了诗歌般微妙的变化,游戏却发展到了完全不同的局面——这次演化对他来说是灾难性的。他观察许久,试探性的进行了博弈,不过毫无收获。
最后米特奥拉把他的棋子都划走了,现在他只剩下两只手了。
毫无疑问的失败。
“你太过坦诚了,萨塞尔阁下,而且你对于得失的计较也太过宽容了。”米特奥拉说,“尽管信息的流动是双向的,但每当你过于投入游戏的时候,你却会毫无保留地陈述一切,这并非是一种出于傲慢的指教,而是出于对交予他人知识的热诚。也许......这也是因为,巴斯蒂棋本身相比对弈更偏向于合作探究。游戏时,我们双方的关系,相对于对弈者,也更像是对语言和逻辑演化上的合作者。”
萨塞尔没吭声,他感觉自己说不出话来。
“你总是输棋吗?”米特奥拉问,然后看着他懊恼的神情,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她轻声说,“但我以为,相比于过于计较得失换来的诡计上的胜利,巴斯蒂棋的目的也许更倾向于探究自己的精神和探究知识的演化。而你在棋盘上会招致自己输棋的性格,或许会在生活中得到更好的回报。仔细想想,贞德殿下对你的好感,也许也正和你表现出的深层性格有关,这也能或多或少解答我的一些疑惑......另一方面,如果这些能为你解答关于这局游戏的疑惑,我会很欣慰。”
学士侧过脸盯着他,水蓝色的瞳孔毫无波澜,却像是能透过眼睛看到他的思想:“你以为如何呢?”
“这游戏烂透了。”黑巫师阴着脸说。
过了一段时间,奴隶端走了米特奥拉泡过脚的镀银水盆,炉火也逐渐黯淡。两人无声而坐。米特奥拉在翻屋主库藏的书籍——一本用拉丁文记述的歌剧《莱尼尔克》,出自查吉纳本地诗人之手,讲述的无非是贵族小姐和穷苦诗人之间那点无聊的破事。
萨塞尔不动声色地把手伸向米特奥拉那本翻不到尽头的书。
“如果你对‘沙之书’有所好奇的话,请随意翻阅。”米特奥拉说。
“沙之书?”
“因为这本书像沙砾一样,无始无终。所以我叫它沙之书。举例来说,对于任何记述在某一页上的文字,除非使用特定的标记查找,否则我们永远没有可能在合上这本书之后翻到它第二次。”
米特奥拉让他找找第一页。
萨塞尔把左手按在封面上,大拇指贴着食指去揭书页,但封面和手之间总有新的书页出现,就像是凭空从书里钻出来的一样。
“在翻阅这本书的时候,”米特奥从书本里抬起头,“谈谈查吉纳这座城市吧。”
萨塞尔瞥了她一眼:“谈什么?”
“这次攻城战迄今为止的现状,查吉纳地下水道的居民,还有这座城市中......令人不愉快的东西。”
“令人不愉快的东西?你说那些居民的内部冲突?”
“是的,我想你也看到了。”米特奥拉说,“在走过下城区的街道时,那些在欢声笑语中勒死无辜者的居民。”
“一方面,党同伐异是人类的本性,”萨塞尔一页一页翻着手里的书,“另一方面,战死者的家人和陷入恐惧的居民也需要一个宣泄的渠道。这个时候,就需要身为弱势群体的原住民站出来承担怒火,转移矛盾,也好......”
萨塞尔不吭声了,在她疑惑地注视中合起手中这本怪书。
也许这点可以加以利用。
作者留言:
巴斯蒂,赫尔曼黑塞的小说《玻璃球游戏》中玻璃球游戏最初的发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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