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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摇光大概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究竟能给人带来多么严重的PTSD。
所以在信笺中,他非常礼貌地把见面的时间地点都交给叶争流来定。
说实话,在看到这行字以后,叶争流的第一反应就是办一场鸿门宴,把慕摇光叫到沧海城出直接干掉他。
后来这个念头被裴松泉打消。
裴松泉用自己成神的实际经验告诉叶争流,参星教至今已经建起将近两年。
这两年里,尽管它一直在被叶争流锲而不舍地栽锅、在被各路神明打压,但慕摇光既然可以挺到现在未死,那就说明他距离“神”的位置,可能越来越近了。
倘若慕摇光成神,可不会是嫉妒那种只有自己作为信徒的菜鸡神。
叶争流不可能把见面地点选在清宁关内。
这就好比各国交战之际,绝不会愿意把战场开辟在自己的领土上一样。
叶争流多加斟酌,最后还是决定和慕摇光见上一面。
这不光是为了云渺之的消息。
叶争流更想搞清楚,这么久以来,慕摇光百折不挠地寄信给自己,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以叶争流如今的身份,她早晚要和慕摇光打几回交道。
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那不如就现在好了。
叶争流把见面的地点,定在了邓西国。
……是的,正是那个她刚刚下过战书的邓西国。
假如叶争流和慕摇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那至少祸害的是别人家地盘,也不至于太心疼。
临行之前,叶争流将临海城托付给了裴松泉。
大概是她的表情过于严肃,半神有些疑惑地看了叶争流一眼。
他的声音,温柔宁静得好像能掸去游人身上所有疲倦的尘土一般。
“你很紧张吗?”
叶争流点点头:“确实有点。”
裴松泉想了想,用一种丝毫不会令人感觉冒犯的口吻问道:“那么,你是在害怕吗?”
“不算害怕?”叶争流仔细体会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我更多是在……忌惮他吧。”
裴松泉微微地抬起眼来,问了叶争流一个她没太想过的问题。
“你说的这个慕摇光,你觉得他会怎么看待你?”
叶争流稍微把自己代入一下慕摇光的立场,就忍不住自豪地笑起来:
“如果我是他,我会加倍地忌惮我自己。毕竟,他每次翻在我手里的车,可比我翻在他手里的车惨痛多了。”
得出这个答案以后,叶争流就明白了裴松泉的言外之意。
她当即谢过裴松泉,带着满心的轻松之意,甩开包袱踏上了这次赴会之行。
——是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慕摇光那个老阴比有什么好怕的。
他可能快要成神了,然而叶争流手里还有意境这张底牌,并且不止一个。
说起来,慕摇光始终坚持着给叶争流送信的行为,不会是他罹患叶争流PTSD以后的强迫症状吧。
别说,考虑到上次两人分别时的气氛,还有慕摇光那扭曲的表情,这猜测竟然有点靠谱呢。
————————————
时隔两年,叶争流终于又见到慕摇光。
他一身锦绣,自官道尽头徐徐而来,手持一把梅花折扇,风流俊雅的面孔上含着一丝微微的笑意。
两人间尚且有着极远的距离,慕摇光的目光便落在了叶争流身上。
隔着一条黄尘古道,叶争流和慕摇光的眼神在半空中轻轻一碰,带着许多说不分明的虚伪和客气,又各自礼貌地让开。
掸掸衣角,慕摇光从容地坐进路边简陋的茶棚,对着叶争流微微一笑,好似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过往全不存在似的。
时间一晃两年过去,慕摇光的外表,仍是浮生岛上的那个少年公子。
叶争流曾经亲眼看他在半神域中发生了扭曲的畸形变化。
但慕摇光如今意态悠闲地坐在叶争流的对面。他面容俊美、胸膛平坦、乌檀似的浓密黑发尽数束入金冠,根根手指修长洁白,好似竹节也宛如白玉,指甲泛着健康的淡粉,半点不带女态。
慕摇光落座的第一件事,便是提起壶来为叶争流续上了杯中茶水。
他扬起自己浓黑的眉毛,笑着问叶争流道:
“这一回地点由城主来选,时间凭城主来定,就连这个路边的茶摊,也是城主的人一手支起……就不知这一次,叶姑娘肯喝我的茶了吗?”
叶争流非常不给面子,当即把茶杯推远。
“你找我见面,所为何事?”
慕摇光了然一笑:“看来只要是我过手的茶,姑娘便不肯喝了——慕某先前对城主多有冒犯,你这样防备我,倒也难免。”
啪地一声,慕摇光将画了寒梅的扇子在胸前展开,不疾不徐地扇动了两下。
“所以今天摇光来此,正是要给叶姑娘赔罪的。”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手腕却在下唇即将抵住杯子的时候,轻轻一顿。
慕摇光浓密的睫毛垂掩下来,遮住了他眼中的所有神情。
“叶城主,人间的毒./药对我已然无效。我知晓城主只是想碰碰运气,但今日的结果,只能令你失望了。”
说罢,慕摇光莞尔一笑,徐徐地饮尽了杯中茶水。
叶争流冷眼看着他这一番表现,脸上的神情尽是无动于衷。她直接问慕摇光:“云渺之呢?”
她和天香公主都曾派人去燕国打探云渺之的消息,却只探听到一些无用的谣言。
叶争流甚至自己也去燕国踩过点,但即使她用上了“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技能,仍然无法寻觅到云渺之的痕迹。
慕摇光打了个手势,示意叶争流稍安勿躁,不要着急。
他隐约叹息道:“这两年来,我时常想起城主。每每思及咱们两人之间的误会,总觉得冤家宜解,因此还是先说明白的好。”
叶争流听到这话反而笑了,她清晰地说道:“慕公子,咱们两个之间没有误会。”
没有误会,始终都是一个想要杀了另一个。
不管慕摇光打不打算杀她,反正叶争流是要杀慕摇光的。
慕摇光点了点头,看起来却像是没把这话往心里去。他在叶争流面前细数两人的过往,语气文雅而又温文。
“论起来,我和城主在浮生岛上初会,还有一次点灵之谊。自我见到叶姑娘第一面起,便可说是对姑娘秋毫无犯。……除了出岛之时,慕某当时心急了些,伤到城主,被城主打落下海,自然是我应该。”
说完这一节,慕摇光竟然还笑了笑:“我伤了城主一刀,城主却险些要了我的命去。不知这次能不能抵?”
不待叶争流回答,慕摇光便悠悠道:
“等到第二次见面,就是在鹤鸣山了。说来惭愧,我当时若知道你在,必然会起个过心些的化名……唉,堂堂冥路殿主,倒成了咱们两人博弈的工具。这回交手,仍然是慕某输了姑娘半筹。”
讲到这里,慕摇光摇了摇头,自嘲般低笑起来。
“城主临别前一席赠语……还真是让慕某辗转反侧。我看着教中许多信徒,常常在心中暗想,不知哪个是城主伪装,哪个又会是城主派来的人?”
叶争流心想,这倒是彼此彼此。
她对秦西楼升起欣赏之情后,第一反应就是先查一查此人是不是慕摇光的马甲,她还没有挑慕摇光的毛病呢。
不过,叶争流有天命系统可以确定身边人的真伪,慕摇光却不一定。
想来过去的两年,两人虽然相隔一片时空,却仍然以心理阴影的方式,互相在对方记忆里留下了一席之地。
比较起来,想来还是叶争流给慕摇光的阴影更大些。
慕摇光微微一笑,又说道:
“我和城主,过去虽然有些不愉快之处,我却从未自城主手中占过半分便宜。你我都是当世少有的聪明人,往后何必再起冲突……”
叶争流忽然打断了他:“哦,只是不愉快之处吗?那吞天楼里的悬赏,慕公子又要怎么说?”
“……城主广鉴。”慕摇光遗憾地合上了自己的扇子,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此事是我的错。”
他这么干脆地承认了,半点不做推诿,倒让叶争流准备好的下半句话落了空。叶争流挑起眉毛看着慕摇光,打算看看他还能怎么说。
“不过,慕某可以同城主保证……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慕摇光抬起眼来,一眨不眨地看向叶争流,一字一顿,语气仿佛诚恳之至。
“我这次约城主出来,正是要和城主谈谈我们合作的事。”
叶争流差点被慕摇光的言语荒诞地笑了出来:“你说什么,我们合作?”
慕摇光很是自在地点了点头。
“叶姑娘,如今天下的局势,你也是知道的。各国鼎力,邪神四起,我自从见到城主起,便知城主一表人才,断然不会屈居人下……既然这样,你我联手不好吗?”
叶争流嗤笑道:“我为什么要和一个对我的卡牌挂悬赏令的人合作?”
“此一时彼一时,我过去确实肖想过城主的卡牌。”
慕摇光的语调温柔得仿佛一树梨花。
同样都是柔和的语气,他连温柔都比裴松泉更有目的性。
“但请城主细想,我如今已经迈入半神之境……所有神明都是独卡卡者,我自然也不例外。城主的卡牌虽好,对我又有什么用处呢?”
说到这里,慕摇光微微一笑:
“别人的卡牌,对于神明来说只是负累。不然贪婪早就广纳世上所有的优秀卡牌了。
摇光的神名又不是贪婪,咱们两个敞开天窗说亮话,我现在就算拿到了你的卡牌,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的话尾带着一个微妙的收音,就像是在提醒叶争流,她的卡牌虽然神奇,但她既然不是独卡卡者,和慕摇光便有着人神之别。
叶争流不上他的当。
“照你这么说,我连卡牌都不值得贪图了,你又为什么要来找我谈合作?”
慕摇光看着叶争流,良久才叹了一口气。
“叶城主,慕摇光从来所求,不过是成神而已。从前对你多有冒犯,也都是为了这个。”
他淡声问道:“如今我已经半只脚踏入神域,同你还有什么利益冲突?
我现在所思所想,不过是和城主结盟共治,你我联手横扫大陆,你做人间唯一的王,我便是诸神中最强大的神……这样不好吗?”
慕摇光一张口,就直接给叶争流画了张抡圆的大饼。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出叶争流有逐鹿天下的心思。
叶争流把两只手臂抱在胸前,靠在椅子上,无动于衷地看着慕摇光。
“恕我冒犯,慕公子,你的前科实在有点多。所以你说出的话,我半句也不好意思相信啊。”
叶争流抬手指了指北方:
“其他国家确实都被神明分完了大饼,你想贸然入场,确实有点困难。但慕公子之前不是一直在楚国活动吗。难道楚国的地盘不比我区区临海城大,楚国的君主不比我叶争流好骗吗?”
慕摇光的回答,是一个无奈的摇头。
“说来你可能不信……叶姑娘,我虽然不是什么善神,但比起目前的那几位,却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邪神。我希望这天下可以稳定统一,井然有序,世上的人过得都不要太坏——而这,全部都是为了我自己。”
叶争流本来全把慕摇光的话当放屁听,但在听到最后一句话以后,倒觉得有了三分可信。
要知道,慕摇光若是跟她扯什么“我有一个梦想”之类的蛋,叶争流就只好当成他肠胃不通气。
但慕摇光说他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他自己,反而可能有一定的真实性。
“这话怎么说?”
慕摇光抬起眼来,对着叶争流静静一笑。
“既然是我要合作,那有一件事自然不会瞒着城主。我的卡牌,名为‘欺骗’。”
“……”
几乎是下意识地,叶争流相信了这句话。
她条件反射地给自己拍了个屈原的第一技能,同时飞快地转动着自己的脑筋。
欺骗……那身画皮一样的伪装确实是欺骗;转移技能……说是欺骗也说得通。最关键的就是慕摇光的行事作风,还有他如何成为多加信徒……
嘶,这么看,他还真是把“欺骗”两个字贯彻到从始至终。
叶争流盯住慕摇光不放:“你的卡牌是欺骗。那又怎样?”
慕摇光露出和煦的笑容,他镇定地对叶争流描述一副蓝图。
“所以我更希望能建立一个有序的、和平的盛世。乱世有什么好,大家一个个都不要道德底线,突破人性下限,那世上还有什么捷径可走?
我是欺骗之神,我就是要骗了所有的信徒才行。叶城主应该对我想做的事很熟悉啊,毕竟……”
说到这里,慕摇光眉头微动,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表情:“毕竟,叶城主的‘天下大同’之论,不就是一个绝佳的欺骗吗?”
恍然之间,两条重要信息闪过叶争流的心头。
——第一,慕摇光收集信仰的方式,或许是欺骗他的信徒。
——第二,慕摇光以为,“天下大同”不过是叶争流意图给世人画饼的手段而已。
也难怪他会这么想。
毕竟慕摇光如此自私自负,他并不真正地体恤世人,眼中只有一条条的捷径,全部都是利用和控制。
让他理解世上竟然真有叶争流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恐怕会十分困难。
至于两次三番连他都能阴到的叶争流,竟然抱着如此“天真”的念头,在慕摇光的世界观里,这恐怕是不可能的事。
叶争流的眼神凝住了,她恍然间抓住了一个要紧的思路,脸上却并不透露出来。
顺着慕摇光的语气,叶争流像是对他的话很感兴趣似的:“……你继续说。”
慕摇光笑了一下,显然,叶争流的反应正在他的意料之中。
“叶城主。”慕摇光温文尔雅地说道:“我接下来的提议,你会感兴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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