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苍穹沉沉地坠了下来,掩去了荒原里的凌乱,地平线那边漂浮着一抹瑰丽的夕阳,就好像燃烧着的残血。
伊莉雅痴痴地看着天边,恨不能自己就是天边的那抹斜阳,燃烧殆尽,彻底别了这人间!
“伊莉雅!”护士长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你在发什么呆呢?!伤员都在等着你呢!”
伊莉雅迟钝地眨了眨眼睛,意识终于回落了人间。于是视觉,声音和气味也跟着回来了。
尸横遍野,哀嚎遍地,硝烟弥漫,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染红,每一刻都有人倒下。
再看夕阳,那不正是血吗?
伊莉雅麻木地蹲下身子给这个新来的伤员处理伤口。
其实也不用伊莉雅怎么处理伤口,他的右臂已经没有了,肚子破了个大洞,肠子都露了出来。
伊莉雅不是外科医生,她之前只是宣传兵,可是军队里的护士们都战死的差不多了,所以她这个宣传员顶上了。
她的卫生包里只有简单的纱布和伤药,只能进行简单的包扎和止血。可是这个战士伤得太重了,只能等死了。
死就死呗,如果能死的话她也想死。这样活着有什么盼头呢。
可是自杀是违法的。她只能被敌人杀死。
伊莉雅觉得这一天也不远了。当她在征兵的列车上看到清一色的女孩时,她就明白了:国家的男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所以需要她们这些女人去顶替他们。
她再次想起乐景临走前说的那句话:“等到男人都死的差不多的时候,女人才能拥有机会。”
可是她宁愿不要这样的机会!
“医生,我要死了吗?”虚弱的声音从地上传来。
伊莉雅看了他一眼,这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大概刚从学校毕业,年纪比她的儿子大不了几岁。
她的阿廖沙也是战死的。因为子弹都打光了,为了不成为俘虏,他用石头砸烂了自己的脑袋。
她曾经怨恨过领袖的命令。为什么一旦被敌军俘虏就要自行了断,否则视为叛国?!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
她的阿廖沙还能活下来!!!
可是现在无所谓了。她马上就要去见阿廖沙了。
“护士,我见过你。”年轻人无神地看着天空,声音轻轻仿佛自言自语,“是你把我的胳膊咬下来的。”
伊莉雅愣了下,看到那头黯淡的金发才想了起来。
那天她顶着敌国军队的空袭去战场进行急救。当时这个年轻人的胳膊被打烂了,如果不截肢会有生命危险。然而她的器械都掉光了,所以最后她生生用牙齿把他的胳膊给咬了下来。
“啊,是你啊。”伊莉雅淡淡地说道:“没想到最后你还是去了战场。”
年轻人虚弱地笑了笑:“比起像个懦夫一样的等死,我宁愿作为英雄死在战场上。”
……阿廖沙当初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伊莉雅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你后悔吗?”她鬼使神差地突然问出了口。
“我不后悔。”一颗泪突然自年轻人眼角滑落:“可是妈妈还在等着我……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了,我答应过妈妈不会像爸爸哥哥姐姐那样留在战场的……”
伊莉雅觉得自己的感知已经离去了,她麻木地抖了抖嘴唇,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她的阿廖沙……
现在回忆起她的前半生,简直像梦一样。
她是商人的女儿,家中独女,从小享受父母的疼宠,父亲对她未来的打算就是为她找到一个好丈夫,帮她管理父母遗留下的产业,伊莉雅只要继续当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太太就行了。
可是她不甘心。
她自谬聪明才智不逊与任何男人,读书时成绩更是把所有同学远远甩在了身后。为什么她不能继承父亲的产业?就因为她是女人,所以不能抛头露面像男人一样打拼吗?
随着年纪渐长,这种不甘心和怨恨也越来越强烈。
这个社会对她而言就是一座囚牢,舆论和法律作为看守严格地看管着她。
于是她以游学的名义,选择了出逃国外。
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认识了玛丽——她的同类。
玛丽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好女人。她离过婚,抽烟喝酒,性格像男人一样刚硬,并且和一些奇怪的男女来往密切,认识的人都说她是个疯子,放荡的疯子。
想要拥有和男性一样权利的女性还不够疯吗?据说玛丽的丈夫就是因为接受不了玛丽想要出门工作的想法而忍无可忍与她离婚的。
可是伊莉雅却喜欢玛丽喜欢的不得了。她第一次遇到玛丽这样的人。强大,勇敢,执着,刚强,她不畏世俗目光,勇敢与世俗对抗。
她活成了伊莉雅最想要成为的模样。
玛丽写了一本书,叫做《女人的困境》。伊莉雅现在还能想起其中的几句话:“女性拥有不输于男性的聪明才智,而可惜的是却没多少人注意到了这点”“女性不应该被困在家里,这是对社会资源的极大浪费,女性应该和男性一样工作,创造更多的社会价值”……句句话都简直说进了她的心坎里。
后来,玛丽给了她一本在未来会被教会列为禁书的魔鬼之书——《第二性》。直到今日,她都始终认为这本书是女性的圣经。
也就是通过这本书,她真正的觉醒了。她明白了女性困境的来源,也懂得了前进的目标和方向。
也由此她见到了日后会成为女性平权革命导师的男人——来自未来的时间旅行者乐景。
现在想想,那真是一段快乐,充实而又无忧无虑的时光。她们沉浸在书海里,与古往今来的先贤们对话;她们各抒己见,丰富完善自己对世界的认知;她们团结一心,誓要与社会守旧势力斗争到底。
那时候她们忽略了所有危险的苗头,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全世界。
乐景也许就是遇见了这一点,才在临走时告诫她们:“……你们会被背叛,会被污蔑,会被逮捕,会被驱逐,你们很有可能死在新世界黎明之前。”
一语成谶。
成员索菲亚和琳达的死对头,一个叫做萨拉的贵族小姐的勾结在了一起。在一次琳达参与的集会中,卫兵闯了进来……琳达被家族除名,锒铛入狱,郁郁而终。
伊丽莎白和几个贵族小姐与组织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
梅选择与家暴的丈夫和好,回归家庭。
欧格玛……
最初的成员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了她和玛丽两个人。
然后就是乐景预言中的那场战争。
男人们都去参战了。
她们抓住机会开始修书,宣传,发展运动,游行示威,呼吁平权。
哦对了,她还短暂的拥有了一段婚姻,有了阿廖沙。
不知不觉,玛丽和她已经成为了女权革命的领袖人物。无数女性把她们视作精神领袖,无数女性把玛丽的《第二性·注解》中每一句话如奉纶音,她们的队伍越来越壮大。
后来,玛丽穿着裤子上了战场,成为了第一位女飞行员。
那天,伊莉雅给琳达的墓前送上了一捧百合花。
后来的记忆就很混乱了。比乐景的笔记里记载的还要混乱很多。
炮弹用完了。玛丽的飞机就是最后一枚炮弹。
她死后第六年,迈瑞肯国宣布成年妇女拥有选举权。
她死后第十年,麦子国内阁有了女教育大臣。
那天,伊莉雅带着儿子去了玛丽的墓前坐了一下午。她给玛丽带了一壶她最爱的酒,然后独自喝了个酩酊大醉。
醉眼朦胧之际,她又一次看到了玛丽的墓志铭——玛丽·泰勒,死于新世界黎明之前。
玛丽死后第十六年,阿廖沙十八岁时,战争又开始了。
比乐景给她们的那个笔记本记载的时间整整提前了八年。
一场更残酷,更泯灭人性,更反人类的战争开始了。
人类的贪欲引发的祸根在这场战争中引发了激烈的反弹。
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
情况越来越危机,敌国的军队已经踏入了她的国家的土地,这是最后,最危急的时刻了。
她和儿子回国时,国家的男人们都死的差不多了,后来阿廖沙也死了。然后汽车来了一趟又一趟,拉来了老人和孩子,父亲也死了。
最后,女人们一手护士包,一手冲锋枪,也上了战场。
战争已经打了多久?伊莉雅记不清了。她只知道最先和她一个小队的护士,只剩下她一个了。
她只知道,现在死去的都是比阿廖沙还小的,十年级的男孩们。
她只知道,她杀了12个人。用枪,用手榴弹,用牙用指甲用毒药!如果可以她恨不能挖其心剜其骨!阿廖沙都死了,你们凭什么还活着?!
她只知道,前不久战俘好奇打听的那名厉害的女狙击手早就战死了。因为她执行任务时忍不住带了她最爱的红色围巾。
她只知道护士伊莲娜和她四岁的女儿战死在了沙场上。她们其实是自杀。
她只知道一位平民母亲摔死了自己的孩子,因为不想让孩子被敌军杀死。
她只知道他们资源短缺,很多战士在饿着肚子打仗,有的战士甚至没有枪,而敌军的战壕里却有咖啡和面包!
她只知道……她们会胜利。可是她已经看不到了。
她这一辈子,幸福过,也痛苦过,现在想想,竟然是痛苦的日子更多,幸福的日子更少。
年轻时拥有凌云壮志,认为自己能够改变世界。可是尘世飘茫,她们皆为浮萍,身不由己。
地下的那个年轻人已经停止了喘息。头顶又再次传来了轰炸机的轰鸣声。
伊莉雅愣愣地看着天空正在向她逼近的巨大的铁鸟,恍惚间竟然觉得那是玛丽驾着飞机正在向她飞来。
“你在发什么呆?!快躲起来!”护士长在她耳边大吼,推搡着她。
瞧,玛丽的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正在对她笑呢!
她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无忧无虑的笑容,好像重回少女时代:“你走吧。”她张开双臂,迎着铁鸟跑了过去,笑容明媚好像穿透乌云的阳光,“玛丽来接我啦!”
她闭上眼。炸弹在她身边爆炸,剧烈的热浪把她卷了进去。
无端地,她突然响起了乐景曾经说的那段话:“如果天空总是黑暗的,那就摸黑生存;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如果自觉无力发光,那就蜷伏于墙角。但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也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热情的人们。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但不可扭曲如蛆虫。”
“现在,我把这句话送给你们,我希望你们能够做到。”
老师,我做到了哦。
真希望,您能再夸夸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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