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梁觐见的地方,在乾清宫西侧的养心殿。此殿为嘉靖帝所建,占地七千多平方。二进的宫殿呈工字型,东西建有暖阁并卷棚抱厦,还有两侧厢房多间。
因为离皇帝寝宫乾清宫很近,且与内宫、外朝之间可用隆宗门、内右门等相隔——关上门就是内宫,打开门就连接外朝,清代雍正帝以后,此处就成了满清的政治中心。
朱翊钧因要设立侍从室,见养心殿建筑群房子不少,就安排内廷将之拾掇出来,准备把侍从室放在此地办公。又命人在东西暖阁盘了炕,作为自己日后起居之所。
李成梁被张鲸领着,没走隆宗门,而是从内右门进入乾清宫和养心殿之间的夹道,在月华门对面的小门左转,就进入了养心殿,再右转,即到了东暖阁。
内监唱名,旨意出来宣进。李成梁跟在张鲸后面,不敢抬头,进门即俯身叩拜,山呼万岁。
张鲸未等皇帝赐平身,就将记着李成梁上缴财源的纸张举在头顶,朱翊钧身边的魏朝接过来,转呈朱翊钧。
朱翊钧接过来扫了一眼,心中甚是满意。笑道:“平身,赐座。”
两人谢了恩,坐上了小墩子。朱翊钧对李成梁笑着说道:“宁远伯在辽东接连奏凯,皇考与朕都倚为干城。此番为了保全你,才收了你的财源。你可别说朕贪图你这点东西。”
李成梁闻言,跪地回奏道:“臣此前已托张公公转奏臣的一片诚心。皇上对臣的爱护之情,臣铭感腑内,不能胜言。但凡心里有一丝儿的怨怼,天打五雷轰!”赌咒发誓,又说了些忠诚报效之语。
朱翊钧听了,摆了摆手中的纸张道:“汝家中豪富,享用不下王侯。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此后莫因为交了财源而过的凄惶。”
李成梁的小日子过的确实是奢侈无度,这方面已经有御史和科道弹劾与他。今日交出了自家大部分财源,心里也暗暗发愁,估摸着日后生活水准可能要下降一大截。
听皇帝这般说,他请罪道:“臣此前行事多有孟浪荒唐,幸赖皇上爱护,未加追究。此后臣勤俭持家,也为后世子孙做个榜样。”
朱翊钧听了,哈哈笑道:“勤俭持家是对的,朕虽富有四海,但也不敢不克己从俭。所谓‘奢侈心难及,清虚趣最长’,朕与你君臣两个以此共勉吧。”
李成梁听了皇帝说出“共勉”的话,俯伏在地的肩膀耸动,涕泪交流,道:
“皇上践极以来,仁厚节俭,内政修明,天下臣民无不称颂。今日为臣私心之错,又言语谆谆,语重心长。臣不过一武夫,驽钝之才,如何当得起?但求生陨首,死结草,以报皇上天高地厚之恩遇。”
朱翊钧听他说出这话,估摸他已经想明白了日后如何做一个边军大将。温言把他叫起,又让魏朝给他倒了杯茶。
等他冷静下来,朱翊钧又道:“你估摸着也听说过,天下盐场将分散承包的事儿。”
李成梁听了,心中一大跳。听皇帝继续道:“朕,也要给后世子孙留下些好例子,不能白拿臣下的东西。嗯,吾已经安排了张鲸,出银子给你家买上十几块小盐场。虽然所得比不上你家原来的买卖,但这份家业可永葆而传子孙,真正的‘金饭碗’。如此一来,你的心思都可放在军事上,而不必为子孙计。”
李成梁到此时,心里对皇帝已经是彻彻底底的服气。
皇帝所作所为,所言所思,都秉承正道而行,毫无阴谋诡谲之意。对他的敲打、勉励都在明面,而且说话办事敞亮无比。
盐场的承包发卖,他的确有所耳闻,但没收到过邀请函,自己在京师这几天也勤着打听。——却没想到皇帝今天直接补偿他好多。这产业的确如皇帝所说,没有东珠等店铺赚得多,但他李家有了盐场,就再也不用挖空心思去把控辽东。这盐场的的确确是“金饭碗”,权贵凡是收到风的,无人不知!
李成梁此际对李家的未来规划虽只有模糊的念头,但也清楚一点:要想保住自家对东北特产的商业利润,前提条件是永远把住辽东总兵的位置才有可能。在他看来,这难度堪比登天,但要想李家长久富贵,此前却不得不迎难而上。
而今天养心殿中,皇帝的意思是你也不用琢磨这事儿了,已经给你安排好了。这份赏赐,比皇帝直接给他一个侯爵都管用!
李成梁又跪下,俯伏,颤抖着声音道:“皇上如此恩遇,臣若再有一点非分之想,与禽兽何异?!”
朱翊钧见彻底收服了李成梁,也松了口气。让张鲸把他送出养心殿后,自家从抽屉里拿出张居正关于盐场发卖的题本和细则,再次推敲起来。
盐场发卖政策定下之后,朱翊钧和张居正、王国光沟通多次。
张居正不愧能臣之名,把朱翊钧原来设计的用拍卖,价高者得的思路给扭过来,要用这盐场做诱饵,尽最大可能消除边镇屯田的阻力。
经多次修改的盐场拍卖流程,在朱翊钧这个后世之人和张居正、王国光这两个辣心老萝卜的共同研究之后,变得与朱翊钧提出的第一版拍卖方式截然不同。
在购买资格方面,优先考虑勋贵。按照公、侯、伯等级分出不同档次,制作了精美的邀请函。让两宫太后、张居正、吕调阳、王国光、张鲸、等等近臣,先在勋贵圈小范围派送。
派送时就讲明附加条件:将来拍卖的盐场按区域、地段、产量等分成十个等次。每个等次都有不同的数量,总计将天下盐场的分为三千七百五十小块,第一次拍卖二分之一,即一千八百七十五块。
拍卖时,卖的是等次而非哪个具体盐场。买家拍下等次后,即可在同等次盐场中选择自己看中的盐场。那么谁先选呢?戏肉来了:按照你献出的九边土地换积分,积分高的先选,积分少的只能在同等次里面挑剩下的。
等勋贵拍完了,再给边镇的文官武将再发一波邀请函,这次积分规则与上次有所不同,不再按数量积分,而是按献出土地占自家土地的比例来积分,再加上边功积分。
啥意思呢,朝廷不能让穷官武将吃亏,若某文官或武将占地只有一百亩,另一个占地一百顷,若还按数量积分,那清廉的反倒吃亏了,与朝廷反腐目标导向严重不符,因此按比例积分。
若一点土地都没有的,也没有钱参与拍卖的怎么办呢?其本人以前所累积的边功可在此次拍卖中授权。例如张某一厮杀汉,手中无钱,但有首级功三十。那有钱的可用钱或盐场股份买他的授权,从而在此次拍卖中使用这首级功,这功劳价格随行就市,各自商定。两项积分相加最后的总积分排出顺序,确定优先选择权。
为了避免上级压下级,让下级签订不平等条约。细则还规定,买授权的上官不得在本辖区内买,只能在外辖区买。同时,都察院将派出工作组到边镇巡视,接受匿名举报,发现上级欺压下级的,立即纠察。
这一波拍卖,将拍出剩下一千八百七十五块的二分之一,为九百三十八块。剩下的九百三十七块为拍卖的最后一波,才是朱翊钧原来的方案——广发请帖,价高者得。
如此操作下来,带来几个直接后果。一是九边土地价格飙升,给此前在九边实施商垦的地主带来一波直接利益;二是军功积分授权让无钱的边军、边将也能得利,有利于刺激他们日后奋勇杀敌;第三也是最重要,勋贵的利益得到了保障,对皇室的忠诚度将急剧提升——加上李成梁和戚继光的例子,会刺激其他边将以功劳换勋位的积极性。
盐场拍卖之时,朝廷将所拍卖的盐场从山东到福建乃至西南全数分散,主要目的是激发勋贵献土的积极性。例如京师勋贵,肯定要优先选择北直隶和山东等离得近的盐场,否则花了大钱拍下的盐场在福建或者西南,管理起来就会太麻烦了。
为了防止勋贵之间串通,细则中还规定了一项朝廷的一项重大决策:此次拍卖的盐场,第一次交易前与祭田同等待遇——假设日后获罪时被抄了家,只要不是谋反等十恶重罪,且未发生所有权的转移,盐场就不在抄没之列。张居正判断,这条细则会把勋贵购买盐场的积极性拉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同时细则还规定,对盐场所有权的买卖,朝廷将课以重税,为拍卖价格的三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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