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之中,繁星横挂,星辰的数量多到令人浩叹,只要仰起头来,无论是往哪个方向去看,都能看到占据着深邃夜幕的大片璀璨光点。
这样的星空之下,茫茫的大地上,每一处景物都披上了冷色的光纱,多了柔和清寒的意韵。
延绵起伏的群山,静谧流动的河水,幽然无语的森林,即使处处都有雾气升腾起来,也在那星光的照耀之下变得通透,并不会真正遮蔽人的视野。
唯独在林野的边缘,山脚之下的一块地方,有烟雾袅袅,破坏了这样的美景。
焦枯的味道从那个地方传过来,走进了一些之后,就会在那些刺鼻的烟气之前察觉出更多,那是很难用单一的比喻来形容的气味。
如果非要说的话,像是灼热的钢铁、干裂的岩石、浓厚的血液和潮湿的木炭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方云汉从林间走出时,就看到了一片已经不存在任何活人的战场。
成百上千的士卒伏倒在前方,每个人都是一身厚重的甲胄与头盔,连脸上都带着统一规制的青铜面具,身材高大,装备整齐,显示着非同一般的精锐素质,不过现在,他们都已经成了尸体。
大量的长戈和战剑散落在战场之中,在尸骸与兵器的缝隙之间,可以看到被鲜血染红了的土壤与碎石。
战场,或者说这一片杀场的范围不小,尸骸的分布,有的地方密集,有的地方稀疏,每一片地方的尸体都留下巨大的创口,还有许多折断的树木。
粗壮的树桩和倒伏的树干上,还有烈火的余味,乌黑的烟气从焦木间散出。
方云汉从战场之间走过,注意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这个战场显然是还没有被打扫过,战斗可能发生在不久之前,但是从服装上来看,这些士卒显然都是从属于同一个势力,与他们作战的另一方势力,却连一具尸体都没有留下。
而且有些士卒的死状太过凄惨,看起来,应该是被某种远比人体质量大的多的巨物,从上空压下,将人体和盔甲一并压成了扁平的形状,混着血色,压在近似方形的坑底。
走着走着,方云汉拔起一柄斜刺在地上的长剑,屈指弹了一下剑脊。
剑刃微微一颤,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响,音色细腻绵长。
一缕内力在剑身内走了一遍之后,方云汉已经可以判断出来,这把造型古朴,花纹简约,看起来像是老旧青铜器的长剑,实际上,坚韧锋锐之处,不亚于大齐的精钢兵刃。
测试过后,他随手抛下那把战剑,目光投注到战场边缘的一座山壁上。
山壁陡峭,有几道长长的刮痕,从浅到深,从离地五六米的地方起始,倾斜向上,一直去到山壁的顶端。
纵身在山壁之上点了几下,方云汉轻松的来到了顶端,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狰狞的龙兽头颅。
那是以深青色为主色调,辅以一些金色的纹路,以金属铸就的兽颅形象。
而连接着这个狰狞龙首的,是长达数十米的机关躯壳,其体积大小,乍一看去,像是倾斜横卧在地的一座高楼。
方云汉向前几步,望着硕大的躯干之中,那些金属与木质间杂的机关结构,自言自语道:“看来,果然是秦时明月吗?”
其实见到那些尸体的时候,方云汉已经差不多猜到他这次是来到了什么世界。
毕竟,盔甲、武器呈现出青铜色泽,实际材质却近似钢铁,又能给每个小兵都配齐面甲,这样的军队,在诸多以古代武侠为背景的故事之中,还是非常少见的。
若说第一时间联想到的,也只有那名为武侠,实则沾着许多有关于法术、天命的瑰丽色彩,大约可称之为《秦时明月》的世界了。
而倘若真是处于秦时明月的大背景下,联系刚才看到的战场,眼前这座沾满血色的机械凶兽,应当就是墨家机关城的四大机关兽之一,青龙。
在这个时代,秦皇扫六合,天下一统未久,那个自认“德高三皇,功过五帝”的男人,要以一身之力,尽万世之功。
为了在有生之年建成更大的功业,他将整个大秦的潜力几乎压榨到极限,刑罚严苛,政令残酷,民间自然涌现出许多不满于现状的奇人异士,与六国遗族勾连,不断在暗处活动。
其中,墨家,堪称是反秦势力中的一支骨干。
策划了荆轲刺秦、假死隐遁的燕太子丹,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作为墨家的钜子,带领门人积极活跃在反秦的暗流之中。
墨家机关城,就是墨家传承数百年的最大据点。他们的祖师墨子在当初修建机关城的时候,也创造了四大机关兽。
名玄武者,居于水中,借瀑布动力,推动整个机关城内部的各项机关运作。
名朱雀者,翱翔九天,来去自如。名白虎者,纵跃山野,挡者披靡。
而青龙,则是四大机关兽之中被列为禁忌的一项,因其杀戮过重,一旦动用就有可能造成数以千计的伤亡,所以,从墨子之后,历代墨家门人,只将其视之为一件震慑大过实用的杀器。
可是,当始皇帝下定决心要铲除墨家,李斯不惜亲身去雇佣了凶名赫赫的流沙组织来配合秦军行动,墨家机关城,终究还是迎来了毁灭的一天。
当创痕累累的墨家机关城,即将被秦军彻底攻陷的时候,残余的墨家门人为求一条生路,终于启用了尘封多年的青龙。
不过现在看来,这青龙机关兽固然具备着符合墨家代代流传的可怕杀伤力,足以主宰一片战场的胜败,却在击破了这批秦军之后,遭遇了真正的强敌。
这青龙机关兽,有龙首,有龙尾,躯干却并非近似于长蛇的形状,而是呈现出健硕的状态,腹下有粗大足肢,金属齿轮卡扣其中,关节反曲,应该能提供极强的弹跳力,躯干两侧则有几片造型简洁,棱角分明的暗色铁翅。
这几片铁翅,是不是用来飞行的还不能肯定,但绝对可以用来杀人。
那些修长尖锐的钢铁棱片上,还沾着许多未曾干涸的血液。
然而这些铁翅,都被从“翅根”的部位,扭成了不正常的形态,翅刃与躯干连接的地方,有大量断裂的纹路,青铜色金属躯干的表面,还有很多被细小利刃切过的痕迹。
方云汉绕着这个大小可比几间屋舍的机关兽走了一圈,从那些破碎的机关空隙间,窥见了机关兽胸腔位置,好像有一个颇大的空间。
他想了想,跳上机关兽的背部,一眼就看到了个非常规整的圆形大洞。
这个大洞下面,就是整个机关兽的操控室,里面有操作杆,也有转向盘,不过现在那操作杆转向盘都已经断折,一片血迹和一块破布残留在座位上。
机关兽这种东西,完全看不出来动力传导系统是在哪里,方云汉有些好奇,弹出一缕指风,触动了下面那些操作杆。
只是这青龙机关兽好像损毁的太过彻底,所有的操作杆都被扳过一遍之后,整个机关兽也没有半点动弹的迹象。
“可惜了。说起来,我不能带活物一起穿越,但是机关兽应该不算活物吧……”
虽然眼前这一具青龙已经损毁,但这个世界懂得机关术的人可不少,方云汉存了一份心思,仔细观察了那个操作室之后,循着残留的痕迹追了下去。
就在他离开这片山崖的时候,那青铜色反光的龙首,映出了一道飞越长空的光芒。
方云汉背对着那机关兽,却若有所觉,脚下一缓,抬头看去。
有流星从天穹之上划过。
夜色与星光笼罩着万里山河。
同一片夜空之下,流星的光辉也在另一个人眼中清晰地闪过。
这个人除了一双眼睛之外,浑身所有的部位,都被黑色的布料所笼罩。
那宽大的黑色丝绸袍服,透出奇异的优雅与深邃,上边连着有金色纹路的帽子,下摆则垂落到地面。
华贵而沉重的金色饰品,压在肩头,金锁与环佩节节相扣,连接成带状,从两肩前方垂下,一直到腹部的位置。
这些饰品,使得看起来轻飘飘的宽大外袍,多出了厚重的意味,也显出了此人肩背宽阔,身材高大。
他站在寂寂无声的宫殿前方,仰望着流星闪逝之后,黑袍之下,响起了微疑的声调。
隐藏在衣袍之下的手掌掐了几个指诀,他那散发着幽深光华的澄澈眼眸之中,便倏然显现出一片不同于真实天空的星辰景象。
如果有人这个时候能够看到他的眼睛,就会发现,在他眼中,每一颗星子都在发生细微的移动,许多星辰移动的幅度,简直大到骇人。
那是现实中不可能出现的场景,是阴阳家的占星之术,从心灵出示于双眼,才会出现的奇景。
自古以来,百家之中多有一些不学无术之人,以为阴阳家所说的占星术,就是按照天上星光明暗强弱,来判断事物吉凶。
他们看到群星长耀,星光却常常会被阴云遮盖,变幻无常,一刻之间都有可能看出十种不同的结果,就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殊不知,在阴阳家的秘传之中,星空中真实出现的大多数变化,其实都是不必关注的。
只有当天象与人事有所呼应的时候,才是真正值得竭心推算的异象。
占星术的真正面貌,是以天象为辅,而以自身为根本,以灵明精神,阴阳术数,细心体悟流转在天地间微不可测的气机变动。
他们会把自身的疑问代入某种不变的常理,追溯到根源,也就自然推出了答案。
而在这个人占卜星象的时候,有紫发蓝裳,仪态端庄的一名美人,来到这宫殿前。
黑袍华贵之人闭上眼睛,道:“月神,你提前回来了。”
“是。”
气质典雅的女人微微低头,以示尊重,有一条细长白纱,两端系在她发簪两边,中段垂在她双眼前方,轻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但始终没有触及她的眉睫。
黑袍之人没有转身,口中说道:“依星象所示,墨家的青龙已然现世,但是你提前回来,恐怕没能见到青龙出城,取得青龙之中的东西。”
“大司命与少司命还在那里,我提前回来,是因为我找到了更关键的宝物。”
月神葱白玉脂似的手掌向前伸出,掌心之上是一个小巧的木盒,“我找到了幻音宝盒,还有能破解宝盒之谜的人。”
“幻音宝盒?”
黑袍之人、阴阳家的首领——东皇太一,侧首看去。
那小小木盒,外表并不显眼,唯独盒面上有几行楚国的文字,记述几行神秘的短句。
“幻律十二,五调非乐,极乐天韵,魔音万千。”
东皇太一低缓的念出盒子上刻画的文字,探出一指,在木盒表面轻触了一下。
木盒中心隆起,层层延伸向上,片刻之后,竟然形成了一座小巧的五层楼阁。
每一层楼阁依照不同速度转动,如同清泉叮咚,天风环佩,美妙的乐声从中传出。
“果然是幻音宝盒。”
月神微笑道:“阴阳家几代人致力于追寻的至宝,居然也藏在墨家机关城的禁地之中,实属意外之喜。”
东皇太一平淡道:“要彻底的破解幻音宝盒,唯有那最高贵的血脉,但是除了血脉之外,还要自幼修习术法,纯化灵念,你找到的人,情况如何?”
“那是一个小女孩,她从前没有在合适的环境之中成长,但是,现在年纪也不算大,还可以挽救。”
月神注视着掌心的幻音宝盒,答道,“我已经做了一些处理,再有东皇阁下出手,应该还来得及。”
“既然如此,你提前赶回的举动确无错处。”东皇太一的声音中,多出了一点微不可查的奇妙欣悦,“不过,大司命与少司命,恐怕要失败了。”
月神表情微异,道:“如果她们失败的话,现在阴阳家之中,星魂离那边是比较近的,是否要通知他去协助?”
东皇太一没有回答,问了另一件事:“你回来的时候,可曾关注天象?”
见月神摇头,他低笑道:“荧惑之石,已经化作流星坠落。”
月神闻言,讶异道:“感应人间万事,显化天命道理的荧惑之石。依照历代阴阳家先人的推算,应当至少还有数个月的时间才会坠落人间,怎会提前?”
也难怪她心生波澜,这五百年的时光里,关于荧惑之石的推算,在历代阴阳家首领和长老手中,早已经重复了无数次,足以将误差确定在十日之内,甚至能够明晰坠落的地点。
假如荧惑之石真的已经坠落,岂不是说历代先人全都错了。
“他们没有错。”
东皇太一似乎知道月神在想什么,他抬起一只手来,面庞微仰,好像要用这只手掌承接空中的星光,“只不过他们和我们之前进行的所有测算,都是按照千百年来,原有的星象轨迹记录来推算,却没有想到……”
“今夜有异星入世,扰乱星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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