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长的话刚落,楚雄就迫不及待发言道:“所长,这是我新写好的汉字拉丁化方案,还请您过目。”
说完,他就双手拿起资料毕恭毕敬的提交给了所长。
所长抬手随意翻了几页,轻笑一声,抬头直直看向吴松孺,“老楚的提案,听说上回你们给毙了?”
吴松孺面无表情道:“他方案不行。”
宋奇连忙给他找补道:“我们当时是举手表决的,这是少数服从多数。”
楚雄冷笑一声,不阴不阳道:“上一回投票的时候所长不在,我要申请重新投票。”
吴松孺轻蔑的扫了他一眼,“再投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的。”
楚雄针锋相对:“投票还没开始你就已经知道了结果?难不成你能操纵选票不成?”
“你!”
“好了好了,不要再吵了。”眼看着两个人马上就要吵起来了,所长头疼的打断了他们。
“上回我没在,老楚你再把你的想法讲一遍,我听听怎么样。”
于是楚雄就用胜利的眼神看了吴松孺一眼,滔滔不绝开始叙述他的想法。
乐景肩负着帮吴老师进行会议记录的重任,所以他无奈的开始记笔记。
记着记着,他就也开始烦楚雄了。无他,废话太多。
为了印证自己拉丁化汉字的合理性,他扯虎皮做大旗,拉了无数名人为他背书。
首先被他拉来背书的,当然是明代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和法国耶稣会传教士金尼阁。利玛窦的《西学奇迹》和金尼阁的《西儒耳目资》是目前学术界公认的狭义上的汉字拼音话的起点。
然后他又拉了一大票民国文豪的拼音化改革给自己背书。乐景听的昏昏欲睡。
突然,有个名字闪电般的闯入乐景的脑袋,他一瞬间就清醒了,难得动作有些激烈的抬起头,惊愕的看着还在滔滔不绝讲话的楚雄。
“季鹤卿先生晚年也尝试过汉字拉丁化改革,并且取得了一些成效......”
季鹤卿???
是他认识的那个季鹤卿?
乐景把原主的记忆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蛛丝马迹。
是不是他听错了?
也许只是名字相近的人?
乐景在心里问系统,‘这个世界和颜泽苍所在的世界是同一个吗?’
他之前从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在漫长的几秒钟沉默过后,属于系统的冰冷机械音终于响起,“是也不是。《后妈难为》是由《大清贤媳传》结局展开的无数个可能性分支之一,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平行世界。剧情开始时间点为《大清贤媳传》的100年后,此时距离《大清贤媳转》故事结束已经过去了53年。”
尽管刚刚已经有了猜测,但是此时听到系统承认,他还是结结实实愣住了。
乐景罕见的大脑一片空白,脑海里一瞬间似乎想到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他双眼放空呆呆凝望着还在慷慨激昂做学术报告的楚雄,突然有点眩晕。
在过来开会前,他还在想他见过这么多大风大浪,今天就是小场面,他不会有任何心理波动。
他错了。
也许时间能让他忘记许多事,但是其中不包括他们。
即便他已经活了这么久,已经变成了拥有年轻皮囊的老人,此时想起死在黎明前的飞鹏,想起希望破灭后绝望的鹤卿,想起因为被他改变命运很大可能“不得善终”的静姝,还是让他意难平。
也正是因为这份意难平,驱使他咬牙走到了现在,仿佛只要他见过黎明,便能告慰另一个世界的他们在天之灵。
乐景低下头,捂上眼睛,企图遮住汹涌而出的泪意。
他深吸口气,隐约听到鼓膜的震鸣声,鼓足勇气问道:
‘他......他们还活着吗?鹤卿和静姝,他们两个人,还活着吧?’
黎明这么美,你们看到了吗?
直播镜头里,在听到那个名字后,青年缩在墙角,忍泣吞声,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已经再也没有任何疑问了。
顾图南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他伸出指尖,轻轻碰上青年颤抖的手,“苍哥儿,苍哥儿,我就知道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太好了,我转世了,你也转世了。虽然身处在不同的时间点,但是我们都看到了黎明。
多么壮丽辉煌的黎明啊!多么震撼磅礴的日出啊!
我看到了。
卿卿也看到了。
现在,终于,你也看到了。
可是我们再也无法相遇。
我们三兄弟,再也不能并肩建设我们的国家。
多么可惜啊......
顾图南弯下腰,捂着脸,哭声沉重悲凉,浸透了一个多世纪的沧桑。
鹤卿,是1950年3月17日去世的,享年94岁。他死后一个月,4月25日,静姝也撒手人寰。
然后又过去四个多月,1950年9月5日,你,颜泽苍转世成了黎望旌。
再然后,时间又过去了几十年,我,顾图南转世成了季清澜,生长在你们都已经逝去的新时代。
我们终究,死生不复得见。
我们四个人的人生,就像一场马拉松。鹤卿和静姝把接力棒交给了你,你又把接力棒交给了我。
日后,会有新的孩子接过我手里的接力棒。
一代又一代,周而复始,铸成了华夏永垂不朽的荣光。
……
乐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会议上回去的。
他脸色惨白,眼睛彤红,神情恍惚的模样把吴松孺吓得够呛。
老头儿私底下和老友唏嘘道:“这孩子心思如此纯澈,真是太难得了。”
宋奇也忍不住对乐景有些改观了。
他一直觉得这小子很有城府,没想到倒有一颗对华夏传统爱的深沉的赤子之心!楚雄那些车轱辘话听的他们耳朵都起茧了,就把他当个笑话看,没想到黎望旌竟然都气哭了。真是.....真是不知道让他说什么好啊。
周彰之黑着脸,“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拉丁文代汉字就是瞎胡闹!楚雄这个老东西,也不怕百年后被人刨了坟。”
吴松孺知道自己不太会察言观色,就问两个老朋友,“你们看,所长被楚雄说动了吗?”
宋奇下意识搓了搓手指,沉吟道:“不好说啊,所长在会上的态度太暧昧了,虽然楚雄那群狐朋狗友在会上为他造势,但是所长也没有透露出明显的倾向来,就和平时一样和稀泥,我猜所长现在也是在观望。”
周彰之道:“还是要看中央如何表态了,现在大家都在观望。”
三位老朋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发出一模一样的忧心忡忡。
国朝新立,什么都要讲究个“新”,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适应新时代。他们,和他们坚守的老东西,能否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里存活下来呢?
乌云遮住了太阳,凉风骤起,吹开了笔记本,纸页沙沙作响。
乐景连忙关上了窗户,看窗外乌云翻滚,草叶七倒八歪,一场大雨就要来了。
乐景在书桌前重新坐下。
当时从系统那里得知卿卿和静姝已经在几个月前去世时,那一刻他真是头晕目眩,厚重的情绪扑面而来,来势汹汹,咆哮着将他吞噬。
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失态了。
原主出生时,季鹤卿和颜静姝已经是缠绵病榻的老人家了,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国外,为抗战筹钱募捐,和原主根本就不在一个圈子里,所以原主的记忆里并没有他们身影。
在从系统那里知道自己重新回来这个世界后,乐景在那一刻是狂喜的,刚期待起故人重逢,就猝不及防得知阴阳相隔的噩耗,大喜大悲下,他之前的情绪短暂的崩溃了一会儿。
系统当时告诉他:‘主播和故人重逢可能会暴露系统和直播间的存在,会对历史进程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所以系统特意给他选择了一个故人已死的平行世界。
往好处想想,其他世界的卿卿和静姝也许还活着。甚至,他、图南都还活着。他们都变成了慈祥的老头子老太太,下棋喝茶,遛弯逗猫,无所事事,一起慢慢变老。
这份美好的幻想稍微驱散了乐景心中的悲伤,他长出一口气,知道他是时候振作起来了。
他留给自己的软弱时间只有那一刻。现在,他必须将自己从那份厚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继承他们共同的心愿,大踏步向前,因为这是他们共同的梦想。
乐景强迫自己注视着笔记本上雪白的纸页,强迫自己去思考今天的会议,思考楚雄的讲话。
乐景在现代是记者,因为职业原因,什么领域的知识都要会一点,什么领域的人都要接触一点。
也不知道是不是系统带给他的金手指,哪怕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还能清楚的记得他在现代的见闻。
他采访一位汉语言教授时,在他的藏书里发现过一本拉丁化汉语教材,当时教授给他介绍,这是一本建国后的工人拉丁化汉语扫盲课本,并且教授还对建国后拼音诞生之路进行了科普。
在现代汉语拼音方案诞生之前,全国各地和海外华侨寄来了六百多个汉语拼音文字方案,文字改革研究委员会从中选择了两百多种编撰成《各地人士寄来汉语拼音文字方案汇编》,并写就了《汉语拼音文字(拉丁字母式)方案草案初稿》。
所以他知道,拉丁化汉语在过去曾经是很有市场的。在现代拼音诞生以前,国内做了许许多多的探索,也走了不少弯路。
……所以他能不能帮国家作弊呢?
乐景拿起钢笔,在笔记本上流畅的写出来熟悉的“a,b,c,d......”默写完后,他又随意写了一些汉字,并标注上拼音和声调。
望着笔记本上杂乱无章的符号和文字,乐景沉默几秒,忍不住发出一道崩溃的呻...吟声。
他毕竟不是专业人士,对现代拼音了解有限,这些就是他能记得的全部了。对于拼音发音规则,他是只知然,不知所以然。
人家问他,为什么y后ü要变成u,他要怎么回答?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当时小学老师教我时就说这是规定?
他把这些东西交上去,别人多问他几句他都回答不上来,怎么看怎么可疑,说不定还会被人怀疑他是从哪里偷来的研究成果。
况且,他一个汉字简化小组的,他的工作内容也不包含拼音啊。
乐景木着脸把笔记本扔进抽屉。
作什么弊。
洗洗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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