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炸了三楼大厅的楼梯,火光耀眼,撕裂建筑板和无数的商标、装修和家具,整栋大楼都在咆哮中震动。
他吃力地站起来,滑了一下,但接着站稳,一边把重枪拖起来。
他半边身体上全是血,红色的液体顺着枪管流下来,有点滑,他在衣服上随手抹了一下。
他的下方建筑几乎全毁,武器用得七七八八,身后留下大堆的瓦砾与尸体。
他还完好的那只手抓着重枪,打量眼前的情况。
这是四楼一间椭圆形的游戏战斗体验大厅——游戏名字叫《上升》,Logo是一个形态诡异的胎儿,黯淡不堪,仍能看出狂喜的表情。
厅里散乱趴伏着大小堡垒、宣传纸、周边和标记枪,荧光材料像兽眼一样在幽暗中隐隐反光。
玻璃幕墙外,能看到阴沉的天际,光线灰暗,整个世界像处于巨大的胎膜之中,挣扎着无法诞生。
他看到几只虫型士兵趴在墙上,圆形黏腻的头部上长着人的脸,双眼紧闭,如同困在噩梦之中。它们长着六只带吸盘的手臂,下`身是蠕虫般的分泌管,坚实的墙壁在身下融成恶臭的软泥。
二十分钟前驱离剂还能强制这东西进入休眠状态,但现在它们已能稳稳行于外壁了。用不了多久,这东西就能把反抗军总部大楼变成虫巢节节瘤瘤的一部分了。
夏天冷冷扫了一眼,低头查看能量槽,一边一把拖过一个掩体朝前走,留下带血的脚印。
与此同时他盯着前方,战术视野中,无以计数的画面层层叠叠散开,标注着数字和关键层级,像爆开的星云,绝大部分都集中在下方的虫巢中。
他说道:“前方二十米左转。向上。”
有人嘀咕了一句确认方位——毕竟计划是向下——夏天回应了一句。一会儿时间,大厅里光更暗了,密密麻麻的虫子爬上玻璃墙,灰色的天光游移,渐渐熄灭,老化的荧光材料亮起幽光。
他又扫了一眼白林的单人屏幕上,那人脸色阴沉,身体绷着,手臂擦伤了一处,但是没发现。他死死抓着枪,指节泛白,好像随时会在莫明的力量下碎掉……他想起自己曾在某个时刻幻想过,一定要让小白一直很开心的。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又去拖掩体,灰暗的光线下,他路都走不稳,不过动作很坚定。
韦希说道:“我们可以从岔道右转,有向下的楼梯。”
“过不去。”夏天,用完好的手臂去拖掩体,受伤的手仍抓着枪,他不大确定受了什么伤,他觉得很疼,却已分不出哪儿疼了。
不过他说起战术来平稳而清晰,杀意如纤细的锋刃藏于其中。“下面巡逻兵路线交错太密集了。”他说,“等着——三点钟方向,第二个岔道左转。”
白林突然说道:“‘它’知道了。”
“它算着呢。”夏天说,“没关系,我也算着呢。”
没人再说话,这言辞间险恶的意味令人毛骨悚然,这早已超过了杀戮秀的战斗层次。不过一群人稳定向前,好像不管多么的诡异和恐怖,都是理所当然、不可选择之事。
“一分钟后十五人小队遭遇,准备——”夏天说道。
他看着眼前星空般的屏幕,以计数的隧道在地下展开,不见天光,偶有的灯光恍如鬼魅。这是虫子的世界,不再属于人类,在上城技术精确的标志下,是极端复杂又秩序清晰的几何图案,标着大片的坐标、角度、巡逻队的生物属性和速度,他需要的是统合并且做出计划。
这种局面在杀戮秀里有个专门名称,叫“大规模路径规划”,需要顶尖的空间思考能力、数字敏感度和高度集中的注意力。
战术视野里显示战士们正在离目的地越来越远,也和无以计数的巡逻兵拉开距离,巡逻兵行动稍有迟缓。
夏天盘算着计划,一边一瘸一拐地继续拖动掩体。
他的前方,玻璃的光线在天光下细碎而纤细,凌乱地闪烁。无数的虫子冲进来,像惨白肮脏的潮水。
夏天站在简陋的掩体后看着它们,相较于虫子的大军,掩体轻而薄,几乎算不上有什么作用。
他抬手把半袋焚烧宫殿的能量管全丢出去,艰难地抬起重枪,调了档——
有一刻他看到扑过来怪物形似人类,但瞳孔空洞如同地狱。
他开枪,重枪火光狂暴地绽开,像一枚突然绽放的太阳,把灰色的空间烧出一个洞来。能量管瞬间碎裂,暗红色的火焰晕开,把空间染成血红。它引爆了另一枚,又一朵赤红的巨花绽开。
五秒钟内,眼前变成了一片庞大暗红的火墙,让整片大厅如同鬼蜮。
光在夏天身后映出巨大漆黑的影子,与血色的红光难分彼此,他站在这片红色中,上城的神明,筋疲力尽、伤痕累累,只有红光在瞳中燃烧,杀气凝成实质一般,拒不熄灭。
他拖着枪,慢慢转过身,参观电梯在前方转角的黑暗中,门栋高大,红铜边花像吸饱了血长出来的一样。
正在这时,地面猛地一晃,整片赛场都震动起来,脚下深处传来一声悲鸣,仿佛从无数的建筑和土地本身发出,深入骨髓,震得人浑身战栗。
耳机对面的人咒骂了一句,隔这么远都能感到战栗与兴奋,夏天意识到这是什么——有人再次黑了浮空引擎,不过备用引擎勉强顶上了。
天顶震落了不少粉尘和碎片,血一般在火光映衬的空间中散开——
边角一只怪物猛地窜了出来,速度极快,没有声音,夏天朝它连射了三枪,它才斜着摔在墙上,可接着一只怪物再次窜出来,咬上他的右臂。
他这才看到脚下地板由下致上腐蚀出一个绵软的大洞,地面变成了厚实的膜,正在塌陷下去,下方全是密密麻麻的怪物。
夏天左手连开两枪,击碎怪物的脖子,它尖牙咬进皮肤里,他没空理,又转手去射另两只。
地上转眼便全是尸体,他踩着一只只瘤状的脑袋朝电梯的方向走,又一只怪物狠狠咬进他的肩膀,他击杀了两只,再反手爆了肩上怪物的脑袋。
他回手按下电梯键,留下血红的指纹。
到了这时候,保安系统强行关闭的特权竟又开始回到他手中,并且在急速增多——连战神殿都开了——像是暴雨前的乌云。
上城在他眼前敞开,不过呈现的是无数的数字、线条、统计和权限。
全景视频的功能中,一条加红信息一闪而过,说映空湖旧址边缘的一座浮空引擎沉了,纪念公司和街道坠入N7区,场面恢宏。信徒们说不需要什么公园,毁灭是祭祀战神唯一的方式。
他能清楚感到外界那股狂暴的力量,将要完全苏醒,每次喘息之中都透着硝烟、火与死亡。
那是战神的力量。
身后电梯的金属门打开,夏天跌了进去。
他一手撑住身体,艰难地向后滑了一点,又拖着枪朝一只怪物探进来的惨白脑袋开枪。枪重而沉寂,毫无反应,他才发现已经见底了。
他把枪一扔,一脚朝怪物脑袋踹上去,一边去摸索另一把枪。
他摸到一把大口径火枪,开了一枪,正爆了怪物的头顶,子弹冲进它混沌的大脑中,产生极度的高温,爆裂开来。它脑袋碎了一半。
即使没了头,那怪物的数只脚还挣扎着想爬进来,夏天一脚踹在血肉模糊的颈上,把它踹出门外。
金属门关上,夏天吸了口气,挣扎着爬起来。
他全身都是血,也说不准是哪里伤了,他浑身都在抖,冷得要命,不停地打哆嗦。
他伸手却按了通往顶楼的键,听到耳机里小白的声音。
“夏天?”那人小声说。听上去那么紧张,像是害怕得不到回答。
“在呢。”夏天说,尽可能让声音显得轻松。
“你……”
“等你来接我呢。”
那人不再说话,夏天站不稳,靠着墙壁慢慢滑到地上,一边摸索着从口袋里找医疗包。
他给自己注射了止血针,又打了两针止痛,最后摸出一根精力剂直接注射到动脉里。
药力让他打了个哆嗦,注意力集中起来,无所不在的疼痛消退了,视野变得清晰。他感到电梯缓缓向上,战术视野有序排列,手剧烈颤抖了几下,变得稳定。
他熟悉这种感觉,极端的透支,过度的燃烧,随时都会毁掉的感觉。
但不是现在。
现在他觉得自己能做到所有的事。
“五点钟向前,”他说,“左转,一直走——”
地面又是一晃,接着稳住。现实的世界仍然坚实。
虫巢的深处,战士们穿过一片低矮的维修通道,管道瘫软地陷在墙体中,仿佛扭曲的肠子。
“左转。好。”夏天说道,“准备定向炸弹。”
他远程在地板上圈了个范围。
一群人终于意识到他想干嘛,余安挑了下眉毛,有人笑了一声。
夏天看着视频中急速聚集过来的“士兵”,暴君已经知道了,他翘了下唇角,反应挺快,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抬起全是血的手点击引爆点——一路他让他们在不少特定的地方放置了隐藏性炸弹——他不用担心信号,上城上方所有的卫星都在他手里。
他听不到爆炸,但他觉得自己能感觉到,一次又一次,那些恶心黏软的建筑破碎,虫子炸成碎片,小白他们会更安全的。
他总说照看他,大部分情况下是胡扯,但他真的、真的很想照顾他,让他一直快乐。
“我不得不承认,你当战术规划不错,”易小南在耳机那边说道,“以后可以考虑转个行……”
他声音还没落,白林已经安放好炸弹,下一秒爆炸声传来,虫巢的地面崩塌,露出漆黑的内里。
白林停也没停地跳下去,动作迫切,好像枪和耳机里的声音是他唯一的支撑。他那绺头发又翘了起来,灰瞳如同剑锋,带着锋锐的杀气,那么耀眼。
夏天看着他,怎么也看不够。
“小白……”他说。
那人没说话,夏天能看到他身体绷紧了,一瞬间显得脆弱而单薄。
“没什么……”他最终说道,“三点钟方向,进隧道。”
他扶着电梯的金属墙,又缓了一会儿,放下手,站稳,抓好火枪。
“停,这里,”他说,“炸了。”
又是一声炸弹撕裂巢穴的声音。
一群人跳下去,缩略建筑中,这支单薄的队伍一路向下,接近核心。而他们越是向下,建筑的形状便越是清晰,呈现人类世界的形状。
——上城的安全协议很完美,关键区域会几乎用上所有的防御措施,包括高强度驱离剂。只是这防御在日渐升腾娱乐至死的欲望中,从来都不堪一击。
夏天前方的电梯门打开,他走出去。
这里是观景与展示室,还兼职茶餐厅,在这里他能找到为数不多的武器,再撑一小段时间。
顶楼是一大片玻璃天顶,铅灰的天穹压下,云层裂开了一道漆黑扭曲的裂口,边缘隐隐渗着红,有种破损生锈的质感,奇幻而怪异,好像世界是个旧玩具盒,即将分崩离析。
夏天转头去找武器,正在这时,大地第三次震动起来。
土地轰鸣咆哮,如巨兽在拼命挣脱束缚,震动声,天际的缝隙裂开了,之后透出极暗昏黄色的光,他不熟悉光谱,但这几乎是种令人发疯的光。
天穹更远处,乌云深处出现诡异的亮色,从云层透出暗红,仿佛云也已开始腐败。
夏天抓着一袋炸弹,心想,烟花大概要开始了。
玻璃墙下方,混乱的光线下,无以计数虫子的大军密密麻麻聚集在融化的城市之上,是一大片蠕动的肮脏潮水,向着上方——向着他——冲来。
在这末日的场景中,战神应当将迎来惨烈的死亡,而今年会是“殒落元年”,进入黑暗的“神殒时代”。
夏天面无表情地俯视无以计数的怪物,场景壮观,如同神话中地狱反攻天界的场面。
赛场之上,他没有丝毫活下来的机会,他只是个凡人,上城没有神,只有对人命、温情和信仰无止境的营销。
但他不只属于赛场。
战术视野中又浮现一条浮空引擎坠落的新闻,他扫了一眼,转身去准备炸药。
他们急成这样子,外面情况一定很糟糕。
而夏天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这场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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