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敏之也是临床医生,所以他尽力地在给许强做着解释,只要是这次的手术过程,不出现重大的手术失误和原则性的错误,他都希望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身为医生的他知道医生没那么好当,步步为营,胆颤心惊的,如果要对任何一台参与的手术都吹毛求疵的话,这全世界可以讲没有任何一个合格的医生。
所有医生比较跃迁性的成长,都是在一次次无助,又无奈地情况下,被逼成长起来的。
许强听到玉敏之故意地为许世雄的病情做着开脱的解释,其实心情并不蛮好,他此刻需要找的是一个能够和他共情的朋友,而不是一个相对站在客观中间者位置的朋友。
但是是自己半夜三更地跑到了人家家里打扰到了别人的睡眠,所以,许强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认真地对着手术的录制视频来看,好像他自己就能够看懂里面的操作具体是在做什么一样。
在看到其中一幕后,许强问道:“刚刚他们直接把血管给夹闭了,是不是这样一来血就流不下去了,这才是导致下肢缺血的原因?”
玉敏之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陪着许强看手术视频,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许强他本身半点医学功底都没有,连这种最基本的止血术都需要给他解释才行。
“这是动脉破裂之后的夹闭止血,如果一直让股动脉呲血的话,不用半个小时,可能十分钟,人就会休克而死。”
“止血保命只是一个目的,还有就是在做血栓取栓手术的时候,一定要把血管近端的动脉给夹闭,才能方便操作。”
许强似乎听懂了,但是又没听懂:“那这在医学上是合理的吗?这不是导致截肢的关键因素?”
玉敏之深吸一口气道:“他是为了救命!如果不这么做,病人就会死亡。截肢和失去性命比起来,根本就没有可比性。这一点,你是挑不出来毛病的。”
“老许,你先等我把视频看完,再给你讲解哪里有不合规的地方好吗?你问的这些,从我们医学的角度来讲,都是常识性的问题。急救所有教科书上写着的一句话就是,先保命,先保命,先保命。”
许强点了点头,就觉得心情似乎有点儿烦躁,但是这又不是在自己的家里,想点根烟也不行,泡一杯茶也没有,只能转头通过书房的窗户望向窗外,神色复杂。
但是,他的注意力和心思完全就没有在看风景上,所以看了一会儿,又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视频上。也不知道是不是主观的先入为主,他就觉得这手术里的很多操作都格外暴力和血腥,就好像没把躺在下面的许世雄,也就是他自己的儿子当个人一样。
可许强又发现,玉敏之却是看得非常认真,丝毫都没有要好他讲话的机会。
好像这手术视频有什么特别吸引他的地方一样!
终于,在过了四分钟之后,玉敏之看到视频里的那双手,再一次地把血栓给取出来的时候,他的双眼放着光。
“这是在取腘动脉以下的血栓啊,就不知道他是再取哪一条动脉分支里的。”
“这是?按照这长度,这怕不是胫后动脉的分支,足底内侧动脉里的血栓哦?这怎么可能?”
“老许,这个主刀,他,他是谁?你是从哪里请到这样的人的?”
“太天才了!这操作简直太天才了。”
“没有CTA,没有MRA,取血栓全靠盲操,就能够取出分支血管内的血栓出来。这绝对是个天才!”玉敏之忽然开口的时候,他声音有点大。
只是,玉敏之这些话,就顿时把许强搞得更加难受,一瞬间仿佛又是把他带入到了要给做出许世雄截肢决定的那个瞬间。
本来,他的意思就是希望可以请到世界顶级的斯诺教授和奥特斯教授,给许世雄保腿的,但是他又怎么能够想到,正在给自己儿子做手术的两个医生,在做着任何人都无法想到的保肢手术?
而且那个年轻医生做出来的操作,是斯诺教授根本都不敢去尝试的。
这就是相当于,他许强亲手把自己儿子许世雄保腿的唯一希望给粉碎了,后面想要再补救,可曹孟达已经上了别的手术间的手术台,另外一个医生回去睡觉去了。
一切,都已经晚了。
许强顿时心情变得更加浮躁起来,语气略有些不太好地问道:“他这手术做得很好吗?不应该是有问题?”
许强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玉敏之,老哥,我是来找你帮忙的,不是让你来夸这台手术做得有多么好的。
“不不不,老许,你搞错了,这手术唯一的问题,就是他太神奇了。”
玉敏之一边讲着,一边又把视频往回拖了一截,指着视频里面的操作,道:“你看看这里,他气囊导管深入的位置,非常深,证明这个主刀现在取血栓的位置,一定是胫前动脉或者胫后动脉,甚至是腓动脉也不排除。”
“他这是盲操啊,这得有多好的球囊导管的控制手感和多么精湛的血管解剖,才能够做到盲操胫前动脉里的取血栓术?”
“就上个月,血管外科的国际论坛里,对于没有任何影像学辅助的血栓取出术的上限,就只是在大动脉的分支动脉。比如说股动脉、腘动脉,最多到胫前与胫后动脉是目前的极限了。”
玉敏之非常激动地说着,但马上又摇了摇头:“不对!”
许强马上问道:“是不是发现了他做手术出了什么问题?”
这就只能让他兴奋起来了,如果手术真有问题,那我的选择就是对的,我就是在对我儿子的生命负责,我是想要保护他。
玉敏之继续摇头:“不是,我的意思是国际论坛做出的限定是错误的,这世界上,是有人能够从股动脉处盲操取胫前胫后动脉里的血栓的。”
“你看看,这一次世雄下肢动脉的血栓数量,至少也在二十个左右,在合并有动脉损伤的情况下。想要保住腿,就只能够靠着盲操把重要部位的血栓完全取出来。”
“但是,其中的关键就是胫前动脉、胫后动脉和腓动脉三条小腿处的主干。这三条动脉的再远端,比如说足背动脉处的血栓,则是都可以稍微等一会儿再处理,因为这个位置的毛细血管网非常浓密,有丰富的侧支循环。”
“老许,这腿最后还是没保住吗?”
说到这里,玉敏之忽然是感慨道:“不过很可惜的是,可能是这个主刀还是没有取出来腓动脉或者是胫前后动脉中的血栓吧。所以才让世雄最终不得不截肢的。”
许强听到这里,整个人都快疯了:“真的是这样吗?老玉,你别骗我!”
“他做的血管取栓术?没问题?”
玉敏之点头道:“老许,我可以以我的人品以及人格保证,就你现在拷贝给我看的这个视频里面的主刀,他的操作绝对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即便是世界知名的专家和教授,都未必能够在盲操取栓术上,比得过他。”
“如果说,他都没办法帮世雄保住腿的话,那么在那种情况下,没有任何一个血管外科的医生能够有把握把所有的血栓都给取出来。”
“老许,你知道吗?他做的手术,是打破了我们上个月刚刚举行会议的一项通识,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是真的不敢相信,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可怕的人。不,不是,应该说这么天才的人。”
“老玉,你是从哪里找到这位医生的?能不能给我引荐一下,我我希望可以和他见一面,并且向他请教很多问题。”
玉敏之瞬间变得与张跃伟和付宇两个人一样了,非常疯狂地想要见上陆成一面,然后当面探讨很多问题。
因为不管是曹孟达也好,是陈炳等人也好,他们都不是血管外科专科的医生,在血管外科的领域,并没有进行过深入的研究,所以并不知道陆成这一手盲操取小动脉血栓的操作,有多么地珍贵,有多么的不可思议!
但是他懂,他晓得!
所以他疯狂地想要和这个主刀交流一下,深入地学习一下,很有可能就会让他当前的技术,提升一大截。
只是,玉敏之在这里自嗨的时候,许强顿时仿若老了十几岁一样,耷拉着斜靠在沙发背上,无奈地苦笑着,笑着笑着,老眼里就流出来了眼泪。
原来,千般万般,还是自己把自己儿子保腿的唯一希望给折腾掉了。
可?
这一切,到底是有多么可笑和戏剧性啊?老天。
我许强,如何能晓得,一个九院的副教授,带的一个助手,就有这种斯诺教授,奥特斯教授都比不过的能力?
我如何晓得?九院的曹孟达,正在与另外一个人,在自己儿子的腿上,上演这个世界上都认定了的不可能的奇迹?
我许强是真的做错了什么吗?
我为我儿子找一个更好的教授,找一个我觉得更加靠谱,甚至大多数人都觉得非常靠谱的医生,这他娘的有错吗?
我有错吗?
我不该吗?
许强就不配吗?他就只配躺在那里,然后被随意遣派人去给他做手术吗?
玉敏之当时就看到了许强不对劲的地方,马上开口问道:“老许,你怎么了?”
许强摇了摇头,开口苦笑着说:“老了,我老了,这个世界再也不是我们所处的那个时代了。该交还给年轻人了。”
这话和玉敏之问的问题完全就不搭边,玉敏之便晓得这里面肯定还另有隐情。
然后也不等玉敏之追问,许强便把自己今天做的事情说了一遍,包括中途把陆成换掉,所以这一台手术的视频就到了玉敏之看到的那里就戛然而止了,因为后续的手术是斯诺教授和奥特斯教授接手了过去。
许强最开始只想让玉敏之找陆成与曹孟达手术过程中的差错和失误,所以,这个视频也经过了剪切!
玉敏之听完,当时也觉得世事无常,他眨巴眨巴眼,感慨道:“老许,这其实不怪你。斯诺教授在我们血管外科的造诣,在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都堪称大师级,是世界上顶级的教授。”
“如果让我来选的话,我也一定会选择斯诺教授,而不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
许强听了玉敏之的话后,就非常懊恼地说:“但是我还是选错了啊!”
玉敏之也不知道该如何相劝,最终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许世雄不是自己的儿子,也不是玉敏之自己把自己的女儿的腿作的截肢了,所以他根本没办法理解许强此刻内心的悔恨和纠结。之前,许强只是陷入到了执念中,就觉得一定是陆成把手术做坏了。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对自己的错误进行修饰。
只是,玉敏之的话,就把他欲要遮盖住的伤疤给一下子全部撕扯开,然后还洒上了盐,让许强认清现实的同时,也是清醒了过来。
这一切的一切,都只能说是缘法,也可以讲是世事无常。
现实中的很多故事,是真的比电视剧还要戏剧化。
许强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他直接回了家,然后把自己关了起来,翻看着与许世雄的相册,这是他自己收集的,从许世雄出生于襁褓里,一直到去年夺奖,薄薄的相册,错差着记录着这好几十年……
然后看完了这些照片之后,许强才打了一个电话道:“算了,不要再折腾了。”
可对方却说:“许老爷子,可现在事情都已经在进行了,中途可不好叫停了啊?现在已经组建了外省的专家团队,在对您提供的视频进行专家复议了。”
“在进行就在进行吧,不管最终的复议结果如何,也就此罢了。”
“我已经知道我想要的结果了。”
“如果不是那个年轻医生,我儿子他根本没有保腿的可能性,现在不过也只是把一切都回到原来的轨道上而已。”许强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可这时候,在一间高级酒店的会议室外面,一个中年人顿时目瞪口呆地看着手机,瞬间觉得无比的蛋疼。
如果按照许强的说法,今天完全的专家复议结果无论如何,也就此罢了,那他折腾这大半个晚上,是凭啥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