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香回到家,母亲胡秀莲正在做午饭。宁兰在镇上读高中,中午不回家吃饭,要到傍晚放学才回来。宁波宁洋倒是回来了,正在外头数他们集宝贝糖纸呢。
宁香去房间里放下包,出来搭手帮胡秀莲做饭。
宁香自己是个很有能力人,不管是在家里家外操持家务,还是做绣品挣钱,都比别人做得要好很多。要不是她上辈子潜心调-教,江岸那三个熊崽仔不定能有后来出息。
当然也是因为她能干,江见海才能后方无忧,家中老娘有人孝敬养老,儿女有人看顾管教,后来老娘死后他带着宁香进城,自己在生活上也是过得轻松且完全没有任何忧虑。
可宁香把家里家外打理得紧紧有条,妥妥当当能力,在他们眼里连个屁都算不上。在他们眼里,就是宁香这个只会做点家务事文盲村姑,占了江见海这个厂长大便宜。
如果不是江见海,她上辈子过不上那样“好日子”。
所以,平时一点家庭地位都不给她。
胡秀莲看宁香回来,自己便退到灶头后面烧锅去了,让宁香掌勺做饭。她坐在灶头后面点火热锅,笑着和宁香说话:“出去玩了半天,心里应该舒坦些了吧?”
宁香当然知道她什么意思,所有人都在等她把心里委屈释放完,等她“作”完,然后回到江家去继续养老婆婆和继子继女,继续给家里攀住江家这门好亲家呢。
宁香不冷不淡道:“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不会改变主意。”
听到这话,胡秀莲本来堆满笑意脸蓦地一变。她勉强维持了一下嘴角肌肉角度,伸头看着宁香耐着性子说:“阿香,你到底是怎么啦?女人离婚,会被人骂死,你晓得哇?再说了,江厂长这么好对象,你离了就找不到了呀。”
宁香不看她,敛目炒自己菜,终于忍不住了,“是我嫁人不是你嫁人,好不好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李桂梅是个出了名刁蛮人,你应该知道。江岸江源和江欣那三个娃,一个比一个调皮能折腾,我还打不得骂不得,平时就这样对他们好,别说让他们拿我当妈看,到现在他们也根本不拿我当人看,一家合起来欺负我一个外人。江见海每个月寄回家生活费,我也一分都见不到,全捏在李桂梅手里。我在他家洗衣做饭种菜浇地劈柴,伺候老小四个,好吃从来轮不上我一口,我到底图什么?你跟我讲,这到底算是哪门子福气?”
胡秀莲看着宁香,听她说完这些,眉头微微蹙起来,半天冒出一句:“阿香,你怎么变得这么自私啦?尊老爱幼不应该吗?怎么能光想着自己啊?你以前不这样呀。”
宁香听到这话,直接肺都要爆开了。
她就知道,和他们是说不通道理,一点点道理都别想说通。是,她以前不这样,她前世也不一样,她像傻逼一样奉献自己一生,换回来别人不记恩和瞧不起!
她是长女长姐,所以她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养活弟弟妹妹到这么大,奉献自己让弟弟妹妹上学,平时有好吃也全让给弟弟妹妹,现在还要用婚姻为他们铺路,不想干就是自私自利!
她是江见海娶回家媳妇,也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要帮人孝敬老娘和照养儿女,付出了那么多却连一口好吃都不能肖想,不然就是自私自利!
谁想过她想要什么?谁知道她喜欢读书,也想上学识字读书看报?谁又知道,她曾经也想找个互相喜欢人,结婚恩恩爱爱互相照顾着过日子,然后生个可爱孩子,白头偕老?
没有人知道,没人一个人知道她想要什么,也没有人想知道,更没有人在乎!
胡秀莲不管宁香脸色不好看,还在看着她继续说:“咱们女人都这样,你嫁给谁不是这样过日子?好歹江厂长有能力工作好,家里条件好,你等你婆婆那个什么了,再让江岸江源和江欣认你当娘了,你们跟江厂长进城去,那往下是不是全是好日子?有江厂长这样爹,江岸那三个孩子能差到哪去?以后啊,全是你享福日子好伐?”
宁香紧紧捏着手里饭勺,努力压住气,抬目看向胡秀莲,“如果嫁给谁都是这样,嫁给男人都过这样日子,那一辈子不结婚也罢!谁是贱骨头,非要找个男人过这样日子!给自己找这样大负担和麻烦!我再说最后一遍,这个婚离定了,谁说都没用!”
胡秀莲也被她这疾言厉色弄得来脾气了,眼睛一瞪道:“我和你爹不同意,我看你敢离!我看你是真脑子瓦特了,想一出是一出,连离婚也敢想!江厂长是什么人,是你想离就离!女人这辈子,就是结婚生孩子,相夫教子,你懂不懂?!”
宁香冷笑,“现在不是旧社会,现在国家提倡男女平等婚姻自由,这个婚我说离那就一定离。这是我自己事,不需要经过你们任何人同意!女人一辈子就是结婚生子、相夫教子?那我这辈子非要证明给你们看,女人一样能干出事业来!”
说完这话,她也没心思炒菜做饭了,把手里饭勺一扔,并扔一句:“这饭我不吃了,你自己做吧。”
胡秀莲看她撂脸子回屋,冲她后背就喊:“宁阿香,你作腾也要有个限度啊!你一个女人家,大字不识几个,能干出什么事业?你要是真敢把这个婚给作离了,就别进我们这个家门,我们宁家不要你这种败名声女儿!”
宁香挎着黄书包出门时候,正好和回来宁金生碰上。她冷着脸连声招呼都没有打,径直和宁金生错肩走过去了。
宁金生闻到了她身上火-药味,还愣了一会。进了门看胡秀莲一个人在做饭,过去搭手帮烧锅,问胡秀莲说:“我看阿香挂着脸出去了,又发生啥事体了?”
胡秀莲在灶头上一边乒乒乓乓炒菜,一边气不过道:“又提离婚事呢,跟我吵了一架拿包出去了,说不吃饭了。我看她是吃错药了,从前性子那多软和,谁人见面不夸一句咱家阿香好?做人媳妇倒不行了,现在突然回家来闹这么一出,脾气也臭成这样,真是叫人生气。不过就是江岸调皮推了她一把,脑袋撞个包,也没什么大碍,至于她这样啦?”
宁金生听这话也有气,“你就让她闹,江见海现在在外地考察学习呢,谁跟她离婚去?我倒是要看看,她能作出什么妖来,我们不过让邻里看场笑话罢了。闹完回江家,日子不好过还是她!”
胡秀莲也是真被弄得生气了,不过她还是考虑了一下实际情况,看着宁金生说:“她就这样胡闹不回去,人家江家肯定对我们有意见,说我们没教好闺女,还得说我们不懂事。“
宁金生吸气想了想,“那就别等她缓什么情绪了,傍晚生产队收工,我就摇船把她送回去。“
胡秀莲现在也不想留着宁香发泄什么委屈了,点点头道:“送回去吧。“
宁香中午没吃饭,在这个举国贫困年代,饿一顿两顿那还不是家常便饭。小时候粮食更少时候,她要把吃省给弟弟妹妹,挨过饿还少么?
中午她随便找了个凉快地方把最热那一阵避过去,随后便挎着黄书包去了公社放绣站。她现在手里剩下钱有限,自然得抓紧做绣活攒点钱在手里。
眼下这个年代,致富是不可能,只能随大流先解决温饱问题。
前世离开木湖镇大半辈子,宁香还很清楚地记得木湖镇上放绣站站长样子。见了面脑海中画面越发分明起来,陈站长穿一身藏青衣褂,笑着和她说话:“好些日子不见你来了。”
宁香笑笑,“家里有些忙。”
说细致了就是,最近是秋收时节,家中自留地里有庄稼要收,李桂梅都使唤她去做,她又要做饭做家务,还成天被江岸江源和江欣那三个崽子折腾,所以最近一周都没时间来放绣站拿原料。
随口寒暄了一句又问:“陈站长,还有原料吗?”
这个年代,乡镇上放绣站里原料,都是从城里放绣站或者绣庄里拿。拿回来以后发给民间职业绣工,还有就是宁香她们这样乡村绣娘,绣品做好经苏城销往申海和港城等地。
绣娘做一件绣品其实赚不到多少钱,钱很少,给时间也很紧,要在规定时间把成品给交回放绣站。但即便钱再少,对于绣娘来说也是赚钱贴补家用好途径。
陈站长认可宁香手艺,和她说话也客气,“有有,还有一些枕套和鞋头花,你再晚来一步呀,我就给发出去了。既然你来了,那就让你拿回去做好了。”
宁香还是笑笑,不必装说话也温柔,“那就谢谢站长啦。”
陈站长给宁香数好枕套和鞋头花件数,记录在册子上,放下笔来看向她又笑着问:“还有些细活,你要不要做啦?你要是嫌给时间不够,我给你放宽些怎么样?”
像枕套、被套、坐垫、台布这些家常日用品,不需要用多细丝线,自然就是相对粗一些绣活。细活讲究多,也不是一般绣娘人人都能做。
宁香不做细活,当然不是因为放绣站给时间不够。她是做起刺绣来可以忘记吃饭睡觉人,哪怕把所有时间都利用起来,她也能在规定时间内把绣品做完。
不拿细活是因为手眼下不行了,她微微张开掌心,低眉看一眼手指上干糙,轻轻吸口气抬起头来继续微笑着说:“站长,我暂时做不了,过一阵吧,过一阵我再拿细活。”
陈站长自然不勉强她,把数好枕套和鞋头花原料装好给她,就让她走了。
早上吃饭就不多,中午又没吃饭,从公社回来路上,宁香只觉得肚子饿瘪了。肚子咕噜叫两声,她咽咽口水把空腹感往下压,只当没这回事,继续赶路过石桥回甜水大队。
回到甜水大队她也没回家,直接去了大队绣坊。
芜县总共有七个公社,几乎大半公社都有自己放绣站,而有放绣站公社下面所辖大队,那几乎全有自己绣坊。乡村绣娘可以自己在家里做刺绣,也可以去绣坊一起做,这年代最讲究集体干活。
宁香绷架放在江家没有带回来,她现在要做刺绣,只能去大队绣坊,用一下里面公用绷架。自然也是为了避开胡秀莲和宁金生,免得又因为离婚事吵吵,烦得要命。
绣坊里有四五个绣娘在做刺绣,都是甜水大队女人。她们自然也都认识宁香,其中一个微胖女人留着齐耳短发,看到宁香就笑着说:“喔油~这不是甘河大队厂长夫人嘛,怎么来我们甜水大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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