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考察团带队的是泰国华侨黄印中,他已经是海外第三代,四十左右的年纪,家族在东南亚华侨里很有一席之地,也许是在国外长大,中文的口音有些许别扭,但好歹是能代表发言的程度。
大部分人家,都不太说中文,而是说方言,尤以两广和福建人士居多。他们在国外也是同乡的人碰面多,外国人也会以为粤语等就是中国话。
外国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赵秀云心里满是好奇。
就如同大家也很好奇中国的现状一样。
从机场出来,直接到平安饭店,但凡是外宾,肯定住这里。
赵秀云还是头回到楼上的住宿区,前几天方海带队做安全检查的时候,回去还跟她说可豪华了。
今天一看果然是,连走廊都铺着一层厚厚的地毯,落脚下去清晰无声。
团内一位年纪大的老华侨说:“四十年了啊,还没什么变化。”
每一位团内人士的资料,赵秀云都背得清清楚楚的,脑子一下子浮现出来:刘和同,祖籍浙江……
不单是她,这次考察由外贸部、商业部等多个部门组成的接待小组负责,马上就有人说:“刘先生记忆力真好,平安饭店多年来一直维持着当年的原貌。“
才打照面,那么多人里就叫得出名字,可见费心。
大家是一心一意想促成合作,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生怕哪里出问题。
第一天没有特别的活动,在饭店里有一个简单的欢迎会后就让客人们好好休息,第二天才是重头戏。
从这天起,方海就要在这陪吃陪住,二十四小时带队,毕竟安保是重中之重,也要警惕外来势力想借此机会搅风搅雨。
赵秀云没什么事情做,工作场合也说不了什么话,只冲他笑笑做示意,回家看孩子。
天色已晚,禾儿带妹妹在家,门窗紧闭,小黄在院子里自己跑着玩。
听见敲门的声音姐妹俩都站起来,但没有狗叫声,那就是家里人。
禾儿赶快把里屋的门打开,说:“妈妈我们吃饭了!”
赵秀云今天吃的工作餐,还别说,伙食不错,下楼的时候给孩子们带了蝴蝶酥,这会掏出来说:“吃吧,刚买的。”
禾儿现在不像小时候那样馋,直接给妹妹,又很是好奇问道:“有很多外国人吗?”
小孩子以为外国人都是金发碧眼,毕竟她也没见过几个。
赵秀云进屋把外套脱下,说:“华侨是住在国外的中国人。”
哦,那就是大家长得都一样。
苗苗咬着蝴蝶酥,刚出锅的都脆得很,一只手伸出来接碎屑,忽然问道:“他们为什么不住在自己家里?”
小孩子也知道,中国才是家。
这个问题,赵秀云没法回答,只说:“我们不是沪市人,也住在沪市啊。”
于苗苗而言,老家真的太遥远了,她来随军的时候才三岁,记忆早已经模糊,哪怕是禾儿,现在也只记得还有联系的表哥和表姐,偶尔隐隐约约能说出一点小时候的事情,但也不多,要是等再大一点,她人生需要记住的东西更多,只怕提都不会提了。
赵秀云每每思及此都很感慨,中国人重乡土情,不管她从前在那里过得是好是坏,想起来总是怀念的。
苗苗看不出妈妈的怅然,又说:“那爸爸不回来吗?”
岂止是今天不回来,接下来的半个月都不回来。
赵秀云打发有点失望的孩子们上床睡觉,自己烧水在院子里搭的洗澡间里洗澡——平常都是去澡堂,不过这个点肯定是关门了。
她洗完澡回房睡觉,手脚摊开,觉得这种整张床都是自己的感觉很久没有,打个滚裹好被子,很快陷入沉睡。
另一边,方海只在值班室合眼一会,天都没亮就醒了。
按规定,外宾出门最少要有两名安保人员随同,刘老先生起得早,想出门溜达溜达。
方海也没叫别人,自己带人跟上。
一月的沪市,四五点的风大得很,外滩上只有打扫落叶的动静,连轮船汽笛声都没有。
刘和同举目四望,四十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清晨,举家老少奔南洋,父母已逝,能落叶归根的看来只有他了。
人上年纪,总是有许多感慨。
方海落后几步,没出声打扰,一阵风吹过,他才忍不住说:“刘先生,风挺大的,要不去附近走走吧。”
这儿正是码头,年轻力壮的都快撑不住,更何况是到这个年纪。
刘和同咳嗽两声,问道:“这儿应该有家卖葱油饼的小店,还在开吗?”
别的不说,市里有什么好吃好喝的,方海是一清二楚,说:“还在开。”
就是给改成国营的窗口而已。
刘和同想这口想不知道多少年,说:“那请带个路吧,一大早还辛苦你们出来陪我吹风了。”
话说得真是客气,这次来考察的哪个不是薄有资产,方海对有钱人的印象就是当年见过的地主,说实在的,不算太好,现在一看,也不是人人都那么差劲嘛,也客气地说:“您是长辈,又是贵宾,应该的。”
看看咱这水平,方海真觉得自己大有长进,搁以前他都不会说。
他得意洋洋又有些发愁,今天给外宾们准备的早餐不知道多丰富,现在看来说不定不合口味,就眼前这位,一口气吃五个饼,愣是意犹未尽,还要打包带走的样子,真是让人不得不叹气。
他料的没错,各地华侨都抱团,不说十分熟,也有六七分,刘和同算是这回来的人里年纪最大的,长辈带回来的东西,大家当然都要吃。
这家葱油饼的味道确实也是一绝,大家就着豆浆,倒把精心准备的早餐给冷落了,动筷子的寥寥无几。
接待小组立刻开会,重新制定三餐。
就是秉持着不浪费的原则,大家的早餐标准倒是提高不少。
赵秀云来的时候,正赶上整装待发的点,她脑袋来回转,都没看到方海,心里有些奇怪。
殊不知方海在她身后站半天,低低笑一声说:“这呢。”
倒把媳妇吓一跳,赵秀云拧他一下,也就说这句话的功夫,又各忙各的。
今天一早的行程正好是去震旦转转,考察团事先募集了一笔款项,打算捐助给各个大学。
浩浩荡荡几百号人,引得放假没回家的学生们驻足观看,加上校级各位领导都在,更是叫人侧目。
赵秀云第一次以工作目的回学校,有些新鲜。
她的任务是记录下客人们的话,以便为出稿提供更多的资料,乍听见有人说“咦,这块石头还在啊”的时候,忍不住看过去,是祖籍广东的廖庆祥。
是校训”从震旦到光明“几个字,红漆重新粉刷过,鲜艳得很。
这回几乎是一对一接待,工作人员应说:“是啊,还在。”
廖庆祥又问道:“以前好像不是在这的吧?”
这,可真是让人难回答。
赵秀云笑着接说:“听几位老教授说,原来摆在工学楼门口,几位学长说‘蚍蜉凭什么不能撼树,硬生生花三天弄到这的’。”
还真有人知道,廖庆祥先是自己感慨道:“我父亲生前有一张照片,就是在石头前拍的,一草一木我都记得很清楚。”
又问道:“你也是震旦的学生?”
“是啊,还在念大三。”
“那算起来,你应该是我父亲的学妹。”
……
一应一答,方海本来是警惕四周,看媳妇已经跟人聊得眉飞色舞,心中好笑,真是到哪都能跟人聊起来,怎么这么大的本事啊。
又很快别过脸,专注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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