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记首饰铺的第一笔生意,是小孩子的长命锁。
旻镇人穷,但不会短了小孩诞生时的礼物。天气暖和起来,出生的孩子也变多,杨老头没有再进玉石手钏,先打了一批新锁。
苏倾跪在地上,用那一双写秀气小楷的手,在半人长的大幅黄纸上挥毫写大字,一跪就是几个时辰,把“吉祥如意”攒成个四四方方的块,像一枚板正的印章。
杨老头抽着旱烟,看着苏倾不仅写,还能画,锁子上的莲藕、金鱼、小蝙蝠,她看一遍就能描在纸上,将那张巨大的纸勾得满满当当,再从二层窗口悬出去,在窗台上压两块砖头。
风把黄纸吹得贴在屋檐上,上面的大字显眼,马上就引得地上的人们仰头观望,一抬头,看到窗口飞快地缩进去一个姑娘。
杨老头笑“你这是给我悬了块招牌。”
第一批长命锁三日内售空,人们的步子来来去去,只和杨老头说话,不理苏倾,充其量打量她几眼,窃窃私语一阵。
苏倾在白日里沉默,等客人走了,她手里不是拿着块抹布,就是捏着鸡毛掸子,上上下下地洒扫,把柜子擦得纤尘不染。
杨老头看了夭寿,皱着眉拿烟杆敲敲柜子“祖宗,歇歇吧。你是咱们这儿二当家的,谁支使你了吗”
二当家的抬起小脸看看他,不知道听没听见他说话,忽地伸过抹布,仔细地把他磕出来的烟丝抹了去。
杨老头不敢再磕了,放下烟斗逗她“苏老板,做生意有意思不”
苏倾正在擦首饰架子,闻言只是“嗯”了一声,她做事的时候很专心,一双宝珠似的眼睛里好像只剩下了眼前的活计,像是狐狸类俊俏灵光的动物,竟让小玩意迷了心窍,有种单纯的娇憨之趣。
杨老头惋惜似的摇头“做生意呐,脸皮薄,吃不着,你这样的,这辈子就只能当个二当家的。”
苏倾搁下首饰架子笑了笑,没作声。
她从苏家逃出来,苏太太当晚就气病了,街坊邻居听说她在首饰铺,都来劝她回去,她不要家,就是大逆不道,翠兰家里还请了跳大神的,要给她驱邪,让杨老头关店赶了出去,临走前还咒她嫁不出去。
镇子小,坏事传千里。她不抬头都有人说三道四,要是脸皮厚些,恐影响铺子里的生意。
夕阳的余热透过玻璃窗漫进来,女孩的皓腕上落了一层金黄颜色。杨老头借着光哗啦哗啦地翻报纸,忽地把报纸扭过来,点一点“你不是识字吗喏。”
苏倾低头一看,巨大铅字向下排列,仿佛一个个黑色的骷髅头总统换选,建立仅一年的平京新政府,再度陷入混乱。
苏倾心里一紧,可这一切,距离旻镇这个平静的下午似乎极其遥远,杨老头尚在事不关己地晃脑袋“皇帝换了,这天恐怕要变。”
晚上,二丫与苏倾挤在一张小床上睡,苏倾躺在侧边,二丫热乎乎的身体总是贴过来,环抱着她的腰,让她想起留在家里那只黏人的黄狗。
二丫喜欢很苏倾,自她来以后,屋里每一天都干干净净香喷喷。还有,二丫搂着苏倾的时候,才认识了什么是腰,原来人长得不是一个筒,是中间细、两头宽、有凸有凹的,她喜欢搂着苏倾那凹的部分,把自己舒服地嵌进去,苏倾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味,是要把鼻子贴在她脖子上用力闻才闻得到的。
小木屋不防潮,被子上似乎一拧就能拧出水,夜晚又湿又冷,所以苏倾默许二丫搂着她,还伸手给她露出的后背盖紧被子。
可她的手总是好奇地乱动,像一条扭来扭去的小蛇,苏倾在黑暗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睁大眼睛,轻轻道“哎,这里不能摸。”
二丫像被捉住的犯人一样挣扎“为什么呀”
见苏倾不作声,就没甚意思的放下手“那好吧,神仙是不能摸的。”
苏倾有点想笑,可她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几乎立即沉入梦境。
小木屋顶上有道梁,下面拴着锁链,可以悬着锅在火坑里烧,这方法是她上一辈子在小画册里面看到的,当时她娘说,老祖宗就是这么做饭的。
苏倾从家里跑出来,油都没有,从没想过有一日会按老祖宗的办法做饭,却连饭也做不熟。
劈柴做饭洗衣都担在她一个人身上,顿顿饭食不知味,二丫胖了,苏倾却显见地瘦了,下巴越发削尖,人好像风一吹就要倒。
三小姐在午饭时间找到了小木屋。当时铁锅里炖着土豆,一股股呛人的烟从柴火堆里涌出来,马上填满了屋子,苏倾被呛得咳嗽,一会儿蹲下扇风,一会儿忙不迭地看着锅。
三小姐四下看看,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天,这里能住人吗”
她还不知道如今这局面,都是因为自己一句话,此刻一把握住苏倾的手“走吧,去我家里住。”
算起来,她们两个没打过几次照面,却好像很熟了一样。
苏倾抬起头来看了她一会儿,垂下眼,忽然笑道“三小姐快上高中了吧。”
三小姐怔怔地盯着她看“我下个月就去英国念书了。”她马上接道,“但没关系,我家里人都是顶顶海纳百川的,他们一定喜欢你。”
苏倾乌黑的眼底沁有笑意“是你的意思,还是叶芩的意思”
三小姐心里一惊,赶紧说“那自然是我的意思了。”
苏倾握着她的手,笑起来眼里含着两汪盈盈的光“多谢你了,祝你一路顺风。”
三小姐扒拉开纵横的树枝,从树林深一脚浅一脚度走的时候,呆呆地回想着苏倾吃力系上下照看铁锅的画面。
跳动的火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让人有种错觉,好像她内里的魂魄也正在燃烧着一样。
苏倾这个人这样外柔内刚,她果然不肯再寄人篱下。
栀子花浓艳的香味在热浪中四溢,六月也只剩个尾巴尖。杨老头一有时间,就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串璎珞,拿着个放大镜对着光看。
“这可是好东西呀。”
苏倾坐在一旁支着手剥栗子,剥得很专注,阳光落在她发顶上,暖融融的一环金色。
“小苏,知道什么是璎珞吗妙法华莲,无量光明。骨头是金,缀下来的是珍珠翡翠,玛瑙水晶,这串小兔都是羊脂玉,一点杂质也没有。”
苏倾的眼睛还落在栗子上,问的有些漫不经心“您知道这是谁做的吗”
“做”他横了小姑娘一眼,“这不是做的,是上头传下来的。”
“簪缨世家,非富即贵。”他看看那串闪烁着五颜六色光芒的璎珞,觉得可惜,“就不上京去找找”
苏倾把手伸进纸袋内去摸,淡道“哪有那么容易找到。”
这乱世年间,多的是孤独亡魂,散落游子。
最后几枚栗子滚落开去,那只牛皮纸袋终于见了底,她忽然摸到翘起来的什么东西,拿出来一看,一叠折好的小块红纸,展开来好大一张。
红艳艳的纸上写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乍一看好多年月日,那笔迹刚硬恣意,一字见心。
她展着那张红纸呆了一呆,杨老头恰走到她身后,背着手把头伸过来看“呦,谁给你写的求亲聘书。”
一点风从细缝里渗进来,吹动了红纸的边角,窸窣的响,仿佛有人附在她耳边说话,语气冷冽似冰。
他说不许给别人,也不许给狗。
这一年,苏煜从初中升至高中,三小姐去了英国,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他不知道每天浑浑噩噩地上学有什么用,但他更不想回家,自苏倾走以后,他怕看到他妈那张歇斯底里的脸。
苏太太这回硬气,谁都不肯求,她觉得苏倾离了家在外风餐露宿,一定熬不了多久,等她熬不住了就会求着她让她回家,到时候她再把这笔账好好跟她算一算。
可没想到,先熬不住的是他们母子俩。
苏煜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挑过水、砍过柴,不是磨破了肩膀,就是磨破了手。他不禁想,往常总见苏倾担水担得很轻巧,原来装满的水桶一点也不轻。
那她是怎么担的
他到首饰铺里找过苏倾几次,她趴在柜台上专注地学打算盘,暖色的日光落在她鼻梁和睫毛上,小巧的嘴唇抿着,脸蛋如浮雪,他一时间竟然看得呆住了。
以往他总觉得姐姐是狼狈土气的大人,头一回觉得她是这样精致的,好像手心上捧着的日本产的人偶娃娃。
可让他失望的是,苏倾见了他,并没有多热情,也不提回去的事,只是嘱咐他好好念书,她神色愈淡,他心里愈不是滋味。
这一两年里,苏煜个头蹿得极猛,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忽然发觉自己比苏倾高出许多。
从仰视变成俯视以后,眼前的人也跟着变了,从前他最不耐烦的她的莞尔一笑,都仿佛含了从未见过的柔媚滋味。
失了苏倾的苏太太这些年过的算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人在家里从早忙到夜里,腰酸腿疼,有时连饭都做不动。
她一个人担着桶,扁担压弯了她的腰,迈着那双小脚艰难地下峡谷里打水的时候,脚一滑,险些从石头上跌下去,幸好有一只手稳稳地扶了她一把,才让她免于落水。
她站住了脚,喘着粗气回头一看,竟然是许久未见的苏倾。
她镶嵌在鱼尾纹和泪沟中的眼睛,目光如刀地打量苏倾她也瘦了许多,脸只剩巴掌大,可年轻人毕竟年轻,眼睛里还有两团星火似的神气,还是老的更憔悴些。
更可恶的是,苏倾对她说话的语气柔和一如往昔“苏煜已经长大了,何必为难自己”
苏太太气得眼睛都红了,扁担一甩,小小的身板担着两只空桶往回走“不用你管。”
苏煜越长大越无法无天,高中里有好几个留洋回来的公子哥,每次考试,都同他一起吊车尾,一来二去,几个人混到了一处,他们带着他出入百乐门,潇洒玩乐,抽烟,喝酒,赌牌,回来的日子少极,张口就是要钱。
有时她看着这张与故去丈夫越来越相似的脸,会感到一阵陌生。
眼泪顺着她新增的皱纹弯曲下沿,凭什么呢,凭什么苏倾一走,她的家也跟着散了,这白眼狼究竟算什么东西
可是夜里,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屋里空无一人的静,只剩下老屋渗下的水滴答滴答,她又不禁想起了苏倾。
苏倾从小乖巧听话,从来不哭不闹,谁哄她,连好吃的都不用给,只叫她一声“倾儿”,她就冲人甜甜地笑。
她丈夫苏鸿病死前的那年春天,他拿竹签子做骨儿,说要给女儿做个风筝玩,苏倾当时不足五岁,就能娴熟地抱着襁褓里的弟弟,安安静静地站在院里看,可那双乌黑的眼睛里,分明怀揣着兴奋和希冀。
也许是因为苏倾从来不哭,从来懂事,总是笑着,所以她才总不注意她,从不珍惜她。
一滴冷泪,横着跨过眼角,让枕巾无声地吸收了。
第二天早晨,苏太太起得晚了一些,眼泡也肿了。
她拢拢凌乱的头发,拍了拍干燥的脸,准备再去挑水的时候,发现水缸已让人填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