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扬州,吴兴郡。
一场冬雨中,行人匆忙,这处因着北方贸易的中转,这里一年比一年繁华,但大街之上,依然随处可见穷困的乞食者,或者在吴兴船坞边徘徊,想要在对方招临时工时讨口饭吃。
就在这时,一匹奔马冒雨自北而来,飞快地进入了吴兴郡的府衙之中。
很快,府衙中又派出人手,将一封封文书传到吴兴豪强大户家中。
其中第一个送的,便是吴兴靠建邺城最近的阳羡城周家。
“什么,又要征丁?伧子欺人太甚!”随着一封书信被重重拍于桌案,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文士的咆哮声回荡在大厅里,周围的奴婢们瞬间被吓得伏地颤抖,不敢有一丝话语。
“彦和暂且息怒。”旁边有人劝道,“此事怕是另有文章。”
周家家主周勰勉强压制住胸中怒意,对周围仆婢道:“滚,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仆婢们求之不得,纷纷逃似地离开。
周勰长叹一声,才恨恨道:“那牛家野种是恨不得我周家亡了。”
他们阳羡周家与吴兴沈家,本是东吴诸豪强之首,素有“江东之豪,莫强周沈”之说,他的祖父,便是大将军周处,至今江东还有“周处除三害”的故事流传于世,成为浪子回头的模范,可惜这改过自新、忠烈刚毅的周处却在最后被司马宗室所害,当时的梁王因为周处得罪过他,便逼迫他带五千人攻打数万叛军,且拒不发兵合攻,坐视周处战死至全军覆没,羌人复叛。
此事让周家心灰意冷,从此不再出仕于晋朝,谁料晋朝这水货治国一塌糊涂,自八王之乱后,东吴之地十年间爆发流民叛乱三次,都是他的父亲周玘带领乡人部曲,三定江南,还扬州清平,依然不接受朝廷的封官。
直至三年前,洛阳失陷,天下大乱、北人南渡,父亲被那名士王导说服,联络了江东士族,出钱出粮出人,扶助司马睿称帝,重新建立了南朝。
但这恶心的司马家却再一次过河拆桥,只任用北方士族,大肆排挤南人,他父亲这等大功,却只屈居于一郡太守之位,连中枢朝廷都接近不得,那些北人在官职上排挤他们南人,还占据南人土地,却连与南人结亲都不屑。
父亲因此决意联络豫州的流民,一同起事,诛杀北方士族,夺回南人之权,谁料事泄,被司马睿明升暗降,一年连换三个辖地,未过新年,便在腊月被活活气死,死前反复叨念:“杀我者北伧也,为我复仇,方是我儿。”
周勰牢记着父亲的遗言,在父亲葬礼完成后,就准备做父亲未完的事业。
“年前征兵,是因为荆州陶侃大败,这次征兵怕是战场又有变数。”旁边的友人劝道,“朝廷对吴人越是苛刻,才越方便你我起事啊。”
“你手下联络的人如何了?”
“已有百余豪侠欲与我等图谋大事。”那友人立即道。
“沈家可知此事?”周勰皱眉问。
如今吴人分为两拨势,一派是周家这种被冷落放弃的一波,另外一波则是吴兴沈家这种兴旺发达的。
说到这事,周勰就一肚子火,江吴两大豪强世家,互不相让,争斗已久,那沈充比他年轻,父亲又过世的早,眼看沈家就要沦落下去,谁知这斯只是去了次上党,回家就拿出所有家财助北方造船,得到了渤海公的嘉奖,等到北方崛起,更是得到了北方的大力支持,家族更是一跃而起,成为王家的心腹,将周家远远甩在身后。
他想起事的事情,在江南肯定瞒不过沈家。
“彦和安心,那沈充便是知晓,也不会给朝廷提醒。”他友人笑道,“他若敢言,便是南人之敌。”
他们江南士家平时再不和,但在敌对北方这事上,还是团结的。
周勰深吸了一口气,沉沉道:“你我这数百兵丁,离起事怕是还远,需要寻人里应外合才是。”
吴兴是扬州腹地,想起事本就不甚容易,如今有北方压境,朝廷对扬州会稍微放松,人若不足,很难起事。
“说到这事,”他的友人突然间皱眉,左右环视道,“若你真想寻人,不如与我去见一人。”
“嗯?”周勰神色陡然凝重,“你还将此事透露他人?”
“莫要冤我。”他的友人——吴兴郡功曹徐馥在这大冷天摇着扇子,悠然道,“你要是和我去见他,便能知道这绝不是我透露的。”
吴兴郡紧临太湖,阳羡城更是靠在太湖旁边,一艘坊船停于太湖码头,这船船身修长,足有两层楼高,在湖光山色中,宛如山水名画,颇有意境。
“这里的风景用来当视频素材,真的不错。”孟岚坐在船头,悠然地抖了抖钓杆,鱼钩上的蚯蚓还有扭动,她又淡然地将饵抛回湖里。
“你钓个鱼有点耐心啊!”已经是钱塘造船厂的厂长秦凤翻了白眼,“这样钓的上鱼才有鬼了。”
“谁说的,”孟岚轻哼道,“最多半天,那周家家主就要上钩了。”
秦厂长嗯了一声:“你那么有信心?”
“历史上,就算是没有我们,周勰也要反叛晋朝,如今我们愿意递勾子,他们为什么不考虑?”孟岚微笑着用手指绕着鱼线,“周家吃晋朝的亏太多了,南人有政治需求,但晋朝却只将吴人当成兵员与粮草的供应地,他们怎么可能认命?”
“但他们也不会愿意让北方南下,”秦凤这些年在南方待的很久,除了造船,他还肩负着传递南北消息的作用,看到很清楚,“自从北方整理土地和户籍后,与我们合作紧密的沈家就开始全力支持王敦,还尽力为他们购买兵器,抵抗北方。连着向北方送粮食的数量都下降了一半。”
当然,沈充同样将沈家弟子送到北方,两边下注,但他的大宝,还是押在王敦身上。
“那是秦秦你干的不够好啊。”孟岚意有所指地看他一眼,“南方人并不是铁桶一块,你看,我这不来找新目标了么?所谓太湖熟,天下足,这里的土地产量,是绝对不能忽视的。”
“那周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真是可惜周处大将军了。”秦凤一推四五六,“你们神仙打架,别叨叨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厂长而已。”
“对了,你们的大船现在怎么样了?”孟岚好奇地问。
“三月应该可以下水,到时会顺着季风下南海,去广州贸易一次,然后再北上,等试过没问题,再跑几趟上海到横滨的航线,积累够经验后,就去南美!”秦凤坚定地握拳道。
“那我先祝你成功了。”孟岚拍拍他的肩膀,突然眼睛一动,“我觉得你的鱼漂好像动了!”
然后猛然提了他的杆。
秦凤瞬间炸了:“第几次了!我不要你觉得,妈的三根杆还不够你提,还来演我!?”
“我错了,别介意,你说钓鱼是修身养性的啊……”
“我养不了,今天我就要让你去水下看看到底有没有雨!”秦凤怒火中烧,就要请她下水。
就在这时,有人前来救场:“孟老大,秦头儿,那个周家家主来了。”
于是秦凤恨恨地放下鱼杆,后悔死邀请她一起来钓鱼,并且准备回头就上网挂她,让她被广大钓友喷死。
……
周勰的确在看到秦凤那一瞬间,就相信不是友人透露的消息。
秦凤是谁啊,当今的南朝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无数人想求见一面而不可得,不仅仅是因为他可造出能航于海上的大船,还因为他与北方大量的商会关系紧密,吴兴沈家有大半的货物能拿到,都是因为这位秦先生的点头。
沈家之所以在南方风头无两,靠的不就是北方的无数货物么?
周家无数次想要在海贸中分一杯羹,奈何没有人脉,连艘海船都买不到,更何谈海贸呢?
一时间,周勰连得体的微笑都准备好了。
“吴兴周勰,见过秦先生。”这位周家家主礼貌地拱手,然后又看到孟岚那比牡丹还要动人的模样,心中却是一动,但在接下来看到秦凤礼貌地站在孟岚身后时,脸上的心动瞬间变成慎重,向秦凤迟疑地道,“这位是?”
“孟岚,渤海公坐下一位无名之辈罢了。”孟岚礼貌地请周勰入坐,“今日约见,也是吾想见见平西将军后辈。”
一提到自己的祖父周处,周勰本能地挺了挺胸膛,面上便带上骄傲之色。
两人一起追忆了这位传奇人物,气氛便非常和谐了,孟岚这才打开话题:“不知您觉得北地如何?”
北地是什么样,谁不知道?话虽如此,周勰还是谨慎地吹捧了一番渤海公。
“那,君可愿添为渤海公坐下?”孟岚直接了当地问。
周勰一僵,没见过这么直白的招揽方式,一时竟然不知该不该拒绝。
“北方之势,君自是知晓的,”孟岚微笑道,“君谨记父仇,但周家并非你一人之周家,你还有伯父胆小贪财,偏又有几分薄名,若他阻止,你如何能起事?父仇,又可日可报?”
历史上,周勰在吴地起事,却被伯父拆了台,死在任上,他那位伯父成了家主,却在王敦和晋帝之间首尾两端,整个周家因此尽被族诛。
周勰面色一沉,孟岚说的,也正是他最担心的事情。
“当年周处打拼一生,才有周氏兴旺,君尚且年轻,便不想再造周家兴盛么?”孟岚仔细研究过周勰,当然知道他最想要的是什么——用身家性命的拼搏,不还是为了家族么?
周勰沉思数息,终于抬头看她:“吾周氏可得何物?”
孟岚悠然地放下茶杯,气定神闲道:“可为吾下属。”
周勰神色一动,看向秦凤,仿佛在问这位到底是谁?
“她啊,”秦凤思考了一下,才道,“广州的静深姑娘,就是她的另外一个身份,是最受渤海公信重的四人之一。”
静深,那个扶持广州王机,把广州那偏僻之地经营成繁华之城的神人。
周勰神色瞬变,面色变幻数息后,终是努力压抑住想要上扬的唇角,恭敬地起身拱手拜道:“周勰,见过上官。”
静深微笑着点头:“我这次亲来南方,是想联络你,暂时不要妄动,待得需要之时,再里应外合。”
周勰大喜过望,这可比去豫州找个流民队伍靠谱千万倍,这年头在家里居然也能有那么大的兔子撞来,定是父亲在天有灵了,便立刻和孟岚细细讨论在南方起事的细节。
看他们说得热闹,秦凤坐到一边船头,轻松惬意地甩起了钓杆。
旁边又有人坐过来,一拿起了钓杆。
秦凤问:“你是?”
“孟姑娘的手下,徐馥。”那人笑道。
秦凤疑惑肝娘多久发展的下线:“当她手下,辛苦了啊。多久了?”
徐馥悠然地甩出鱼饵:“不辛苦,都是吾应该做的!认识将将一日,然能为孟姑娘驱策,是吾等有幸也。”
“你们不是素来嫌弃女子么?”秦凤好奇问。
“胡言,天生万物,阴阳两仪相济,吾岂会嫌弃!”徐馥立刻撇清。
现局势强弱渐渐明,又有崔家兄妹珠玉在前,先前在上党弱小时未能投奔的人无不捶胸顿足,南北无数寒门士族,想投奔北方,都还没有门路呢。
如今能被北方的大人物看上,别说女子,便是只猴子在任也没所谓,谁还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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