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的月光被乌云遮住,院子里的光秃秃的梧桐树在飒飒作响,房檐之上的铃铛响了两声,沈甄的手定住在了门环上。
她十分懊悔地、烦躁地闭了下眼睛,随后若无其事地回了头,柔声道:“大人可还有其他事?”
“回来。”他轻声道。
沈甄欲哭无泪,顿觉脚下有千斤重,却还是得硬着头皮走回去。
陆宴见她走回来,拍了一下被褥,道:“把灯燃了,坐下。”
沈甄点了灯,随后屈膝坐下。
陆宴倾身看着她,他的目光,比冬日里的风还薄凉,好像一眼就能看透她的小心思,“去备水,我要沐浴。”
沈甄应是,随后可以算是落荒而逃,回想他方才的眼神,哪里是在吩咐她备水,分明是在问她——我让你走了吗?
陆宴从净房回来的时候,沈甄还在屋里,与他刚一进屋相比,已是乖顺多了。这便是欠调教的典型,陆宴想。
陆宴自顾自躺下。
晋朝男女同床,不论妻妾,都是男朝里,女朝外,故而陆宴一上床,就躺在了沈甄原本的位置上。
沈甄见他这回是真要睡了,便小声道:“大人,熄灯吗?”
陆宴嗯了一声。
屋子再度陷入了黑暗。
陆宴侧身看了一眼衣着整齐背脊挺直的沈甄,不由讽刺道:“你在侯府的时候,也穿着外衣睡吗?”
沈甄放在膝盖上的手攥了攥,“大人,我有些怕冷。”
话音一落,陆宴嗤笑一声。
这两天他人虽然没来,可炭火却没少了她的,他穿着中衣都不冷,她冷。
陆宴没有可没有硬来的喜好,也懒得拆穿她,只是仍不见她躺下,再次心生不悦。
在他眼里,要不要她是他的事,可真是轮不到她防着他,于是再度开口,“你要这么坐一个晚上吗?”他的声音沉甸甸的,仿佛带一丝警告的意味。
听了这话,沈甄整个人都想泄了气一般。
哭也不敢哭,咬了咬唇,老老实实地钻进了被子里。
在云阳侯府当了十六年的姑娘,身边头回躺着一个男人,方才的那点睡意,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浑身僵硬,大气也不敢出一个,生怕动弹一下,就碰着了他的身子。
她可再也不想听他开口了。
每个字,都是一刀子,偏生她还能不能反抗。
别说自己了,就连沈泓都在人家手里呢。
待身边那人的呼吸渐渐均匀,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沈甄尝试去阖眼,可冷不丁睡在外头,实在是不习惯,时间一寸寸的过,她几乎是每隔一刻钟就要翻个身。
陆宴被她吵醒,不由眉头轻皱。便是他睡得再沉,也要被她折腾醒了。
他长臂一伸,落在她身上,哑声道:“你别折腾了。”
他的动作于沈甄来说,无异于像是渔夫杀鱼,手起刀落,直接将她拍死了。
剩下整晚,她都保持着这个姿势,再没动过。
——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柔和的晨光透过支摘窗洒进来,暖意拂过,陆宴缓缓睁开了眼。
别说,昨夜他什么奇怪的梦都没做,已算是最近以来,睡得最为舒坦的一回了。
反观沈甄这边。却是头痛欲裂,双腿发麻,顶着黑眼圈,缓缓坐了起来。
二人相继下地,默默无言。
陆宴口渴,走到案前,拎起水壶,坠了坠,竟发现里面一滴水也无。不只是水,他都醒了,这屋里的连热乎的帕子都没见到一张,更别说是早膳。
他扫了一眼在一旁昏昏欲睡的沈甄。
莫名烦闷。
他算是明白了,他这哪是找外室,他分明是找了个比自己还尊贵的主。
一会儿还得上值,实在没工夫撒火,他起身穿衣,推门唤来了院子里的两个婢女。一个名叫墨月,一个叫棠月。
这两个都是镇国公府的管家帮着买的婢女,自然是知道陆宴身份的,一见到陆宴,二人齐齐唤了一声,“世子爷。”
棠月率先道:“奴婢不知世子爷醒了,这就去备水。”
墨月又道:“今日厨房的房嬷嬷告假了,奴婢手艺欠佳,只会做些清粥小菜,恐不和世子爷胃口。”
陆宴颔首理了一下袖口,“无妨。”
“世子爷可是在澜月阁用膳?”墨月道。
陆宴道:“去西次间用。”
盥漱过后,早膳就送上来了。
桌上摆的是清粥,腌制的冬芥、酱炒三果,外加一盘金丝花卷,还有一碗冬瓜汤。
这回沈甄总算学聪明了,见他坐下用膳,自己也连忙跟着走了过去,侍菜她还是会的,毕竟祖母在世的时候,她常侍奉左右。
她拿起木箸,夹了个块核桃仁,放到他碗里,见他吃了,又夹了块杏仁,继而又盛了一碗汤放在一旁。
她本来觉得这回终于不用再听他找茬了,可她一夜没睡,也未进食,饥肠辘辘难忍,肚子竟然在这时候咕咕叫了两声。
他坐着,她站着,依着身量的差距,这声音就荡在他耳边。
他肯定是听见了。
果不其然,陆宴停箸抬眼看她。
四目交汇,沈甄整张脸,都如同被上了色一般,彻底转红,连同眼神都跟着凌乱了。
她作为一个大家闺秀的自尊心,这两日都被他打击的差不多了,见他又要开口,她想也不想就抬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实在是不想再听了。
陆宴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哑然失笑。
这回陆宴倒是没像她想的那般。
他只是拍了怕她的背脊,轻声道了一句,饿了就坐下一起吃。
沈甄坐下,也没委屈自己,拿起木箸,端起那份所剩无几的娴静端庄,不紧不慢地夹了个冬芥,入嘴之时,丁点声音都没有。
可才嚼一口,她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这菜做的连点味道都没有,和嬷嬷和清溪的手艺相比,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缓了缓,又吃了一口金丝花卷,小脸便彻底垮了。
连花卷都是硬的。
她皱着眉,强迫自己吃了两口后,便直接撂下了木箸。
她的这些个举动,无一幸免,全部入了陆宴的眼。
他挑了下眼皮,缓缓道:“你平时也是这么挑食吗?”
听他开口,沈甄如遭雷劈,不敢说实话,只能硬着头皮狡辩,“大人,我只是……没什么胃口。”
陆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旋即起身。
其实他从小也挑食,荤腥都闻不得一点,镇国公府的厨子为他换了也不是一次两次,然而他是从什么时候起荤素不忌,皆能下口的呢?
他想,大概是他上任阳山县令那一年。
朝廷命官不比王孙贵胄,办起案子来,一跑便是一日。
就是再挑剔的嘴,最终也是要败给饥饿的。
他倒是难得理解了她一回。
十六年的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数婢女环绕其左右,想改,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他用帕子擦了擦手,走到她身边,拍了下她的头,不轻不重道:“即便不喜欢吃,起码现在它还是热的,别等到头昏眼花,再逼着自己吃凉菜凉饭。”
这话入到沈甄的耳朵里,就有些一语双关了,乍一听只是被他揭穿了她挑嘴的毛病,可细细一品,未尝不是在说她这个人。
这凉饭凉菜,就像她的处境,珍馐美馔,早也不复存在。
就是强撑着不吃,一直撑下去,又能撑多久呢?
迟早也是要低头的,不是么?
沈甄抬头看他,也不知是想通了甚,她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角,轻声道:“大人是在教我识相些,对吗?”
诚然陆宴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想那么多,他只是看不得她都饿成那样,都不肯吃饭。
可被她这样一解读,他倒是觉得也是他心中所想,便点了一下头,道:“你能想明白,自然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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