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福坊,李府。
静月悬天,各院燃起了灯火,风过屋檐,漫着橙光的灯笼轻轻摇晃,忽明忽暗,叫人一望,心中不免惴惴不安。
清丽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道,“姑娘,姑爷回府了,眼下正在书房与人议事。”
自打沈文祁任了总治河防使一职前往豫东,李棣也因为万年县的水利工程多日没回府。今晚他得了空,定会来找沈姌兴师问罪。
清丽来来回回踱步,捂着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心脏道:“姑娘,咱们用不用找些人手在门口守着?”
“不必了。”沈姌喝了抿了一口茶,“这是李府,院子里都是他的人,一会儿见机行事便是。”
清丽点了点头,“知道了。”
少顷,沈姌从抽屉里拿出小半袋捣碎的药粉,缓缓撒入水壶中。
她坐在妆奁前,往自己的眼底和唇上蹭了一层薄薄的脂粉,平白生出了几分憔悴。
李棣大步流星地进了沈姌的院子。
“我进自己夫人的院子,用得着你通报?起开!”脚步声偏重,每一步都踩到了清丽的心尖上。
她就怕,李棣会和沈姌动手。
门发出了“吱嘎”一声。
沈姌坐在榻上,凝望着他。
李棣身上的月白色衣袍高贵奢华,腰间佩戴的玉佩也是稀世之宝,全身上下,早已不复当初的模样。
衣领微敞,脖颈微红,一看就是饮了酒。
李棣走到沈姌面前,捏起她的下巴,抬了抬,“是不是很得意?”
“你喝多了。”沈姌起身,行至一旁的桌边,与他拉开了些距离。
“岳父出狱,大半个朝堂都倒向他,你是不是很得意?”李棣扣住她的手腕,反向抬起,“回答我!”
沈姌蹙眉道,“你弄疼我了。”
“我说你怎么总往大理寺跑。”他低声笑了笑,“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岳父在大理寺狱中编撰了两本惊世的著作,你不可能不清楚!想等着看我笑话?嗯?”
一边说,手上的力量一边加重。
沈姌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深吸一口气,压住了内心的厌恶。
眼下同他翻脸,没有任何意义。
“我是李家的夫人,笑话你,于我何好处?”沈姌回头看他,豆大的泪珠子从眼角唰地一下便落了下来。
见她落泪,四年的习惯使然,李棣不由一愣。
他以为,依沈姌的脾气,定然会如他们刚撕破脸时一般,冷冷地告诉他,他输了,他错了,他活该,他咎由自取。
然,为何没有?
沈姌看见他眼里的动容,趁他手上失了力,忙挣开了他的桎梏。
抬手擦拭眼泪,颤着嗓子问他,“你是我的郎君,可你除了欺负我,你还会什么?”
莹莹泪光,尽是委屈,是他没见过的委屈。
李棣整个人怔在原处。
郎君,他有多久,没有听过这两个字了?
他心底一沉,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沈姌,你别跟我耍心眼,别忘了岳父与鲁思的勾当,你若是敢算计我,咱们谁都别想好过,你……”
李棣还没说完话,沈姌抬手便将妆奁前的镜子挥到了地上,“这些,你以为,我会忘了吗?”
沈姌上前一步,攥住李棣的衣襟,一字一句道:“你知不知道,沈甄还没嫁人!你知不知道,沈泓还没长大!”
“你手里既然攥着能同沈家鱼死网破的把柄,我如何还能算计你!”
李棣呼吸紊乱。
“李棣,就是许家会算计你,我都不会。”沈姌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的人生已经这样了,我认命了,你懂吗?”
李棣半眯起眼睛,打量了她好半晌,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一饮而尽。
沈姌继续道:“你曾经与我说,沈家的路不止一条,今日我将这话原方不动还给你,东宫有条路让你走,你走不走?”
话音甫落,李棣胸口钝痛,他面色苍白,似喘不过气起一般……身子跟着一晃。
“李棣,你怎么了?”沈姌紧张道。
“你到底怎么了?”
李棣看了一眼茶水杯,断断续续道:“是、是不是你……给我……”
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
沈姌没听他继续说,而是转身朝门口喊道:“来人!快来人!赶紧叫个大夫来!”
清丽跑进来,见状,握嘴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快去找个大夫来!别在这愣着!”
“欸,欸,奴婢这就去!”清丽立马就跑开了。
沈姌跨出门,又对着院内的婢女道:“今晚院里的动静莫要往外头传,都在这儿守好了,谁要是把老夫人气病了,我便找个牙婆将她打发了。”
“是。”几个婢女躬身道。
安顿好李棣这,沈姌立即朝书房的方向走去,见到了李棣贴身的侍卫——董铭。
沈姌蹙起眉头,冷声道:“郎君突然犯了心疾,现在性命危在旦夕,我问你,他去哪喝的酒?”
侍卫沉声道:“夫人恕罪,主子的事,我不能说。”
“你不能说?”沈姌轻笑,道:“郎君今晚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叫你拿命赔!”
过了好半晌,董铭才磕磕绊绊道:“西、西市的百戏楼。”
“百戏楼?你即刻出发,去白戏楼查他今晚喝过什么,吃过什么!接触过什么人!一个都不许落下,快去!”
“夫人意思是……”
“我与他夫妻五载,从没见过他犯心疾,我怕他是被人下了毒。”
“这不可能!”董铭道。
“董铭,我知你忠心护主,可若是他今晚醒不过来呢?你护谁?”
侍卫回首看了看书房的方向,犹豫再三,躬身领命。
偌大的院子空空荡荡,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了。
沈姌避过他人,悄声推开了书房的门,手执一盏灯,从左到右仔细察看架几。
终于,再次看见了那本账册……
半个时辰后,沈姌吹熄了灯,将誊写的纸张放入袖口。
回到世安苑时,孙大夫正在给李棣诊脉。
李棣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沈姌快步走近,关切道:“大夫,他这是怎么回事?”
孙大夫摇头道:“老夫方才给大人服了丹参,大人便醒了过来,凭老夫的经验,这倒像是因为饮酒而突发的心疾。”
“突发的心疾?”沈姌道:“可他以前从没有过……敢问大夫,这病以后还会犯?”
孙大夫捋了下胡须,道:“大人正直壮年,只要好好修养,不会有太大问题,就是日后饮酒要注意些。”
李棣点了点头。
孙大夫走后,李棣看了沈姌许久,道:“你方才去哪了?”
“书房,我去见了董铭。”
李棣皱眉,哑声道:“你去那儿作甚。”
沈姌直接道:“你无缘无故昏过去,我自然要找他打听你今日都去作甚了。”
“董铭人呢?”
“起初我以为有人给你下了药,便叫他去百戏楼了。”
李棣沉默半晌,也不知是在想甚,屋内烛光摇曳,就像是摇摆不定的人心。
“为什么救我?”他忽然道。
沈姌轻声道:“我怕你出事,然后许家栽赃给我,说我谋杀亲夫。”
李棣自嘲一笑,“是许家会做的事。”
“姌姌。”
“我知你想与我和离,可就算是和离了,你能再嫁吗?即便大晋民风比之前朝开放许多,女子二嫁也多是低嫁。你向来骄傲,倒不如歇了这个心思,同我好好过吧。”
沈姌嗤笑一声。
李棣再一次扣住她的手腕,“你给我生个孩子,我想办法将妱姨娘送走,那些事,日后我不会再提。”
沈姌轻声道:“你先休息吧。”
李棣知道他们之间的事不是一夕就能说清楚的,再加上身子不适,很快就阖上了眼睛。
黑暗中,沈姌看着他的眉眼,指尖隐隐泛白。
好好过?
李棣。
若不是你,父亲不会锒铛入狱。
若不是你,沈甄也不会沦落都去给人做外室。
你伤了我也就罢了,可你不该毁了沈家。
倘若今日坐上储君之位的人是六皇子,你可会还有丝毫的不忍之心?
只怕,我沈家满门,再无一丝安生。
你我之间,怎可能是一句好好过就能算了的。
……
一夜相安无事,翌日的太阳照常升起。
沈姌戴好耳珰起身,对清丽柔声道:“叫人备车。”
李棣在身后道:“你要去哪?”
“去东市置办些茶叶、书画。”沈姌回头解释道:“眼瞧着到八月十月五了,各家皆要迎来送往,这些东西都要提前置办。”
李棣颔首“嗯”了一声。
沈姌出门上了马车,低声对清丽道:“茶水处理干净了吗?”依照李棣的心思,今日她一走,他便会彻查李府。
“姑娘放心,昨日就处理干净了,绝不会露出破绽。”
“好。”
马车在东市一家酥饼铺子前停下,清丽扶着沈姌下了马车。
沈姌连走几家铺面,很快,清丽的手上便挂满了大包小裹。傍晚时分,甩掉了身后的尾巴,她来到了一家书肆。
跨进门,对着掌柜道:“景容先生的话本还有吗?”
掌柜目光一顿,“夫人二楼请吧。”
她提裙上楼,一直向左走,停下,抬起手,叩了叩门。
“进。”
哪怕隔着一扇门,沈姌也能猜得到说话人的样子。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眸,一定是漾起了半分温润,半分戏弄的笑意。
沈姌反手阖上门,柔声道:“路上耽搁了,还请周大人见谅。”
周述安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看她。
“无妨。”
男人的嘴角含着清浅的笑意。
沈姌走到他身边,将一盒酥饼放到桌案之上,轻声细语道:“给你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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