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谣缓缓阖上眼,回想起了十五岁那年,与乌利大婚的那一晚。
部落的婚俗与长安截然不同,他们男人娶妻,篝火饮酒、载歌载舞,就像是一场隆重的晚宴。
月光洒遍辽阔的土地,她被送入王帐。
那一刻,她在想什么?
哭不吉利,她不敢哭,可她的耳畔,全是那个人,同她说的话。
“自然是非你不娶。”
“我有什么不敢发誓的,你听着!我随佑安今后若是欺负你,就便叫我一生孤……”随钰说这话时,沈谣捂住了他的嘴。
“谣谣,再过几日,我便要上门提亲了。”
随钰,再过几日呢?
就在这时,乌利推门而入。
他头戴尖顶帽,組缨系颔,身着暗红色锦袍,腰束躞蹀带,脚踏六合靴,缓缓向她走来。
他身后有四个随从,皆是头戴平顶扇形便帽,发辫后垂,着大褶衣,腰间别着三把小刀。最后面,还跟着一位颔首的通译。
乌利挥退了随从,留下通译,坐到了沈谣身边。
乌利的母亲是汗妃罗佳娜,亦是保义可汗最喜爱的女人,女人得宠除了身份尊贵,便是因为容貌过人,汗妃显然是两者都占。
故而,乌利也比旁的王子英俊,深目高眉,身躯伟岸。坐在她身边的沈谣,就像是大树底下的含苞待放的一株花儿。
乌利看着眼前这个女郎,看着眼前纤弱的好似风一吹便能飞走的女郎,那颗常年嗜血的心,不由放柔了几分,他抬起手,去摸她的脸,见她轻颤,他笑得十分开怀。
旋即,沈谣被他一把抱在怀里,那双粗粝的大掌在她的背上轻妩,衣衫半解时,通译还站在一旁。
语言不通,可这男女之事,也不需要语言,厮磨之后,乌利按住沈谣的头,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之上。
那时候的沈谣怎会知道他是何意,直到那人将骇物一点点靠近她的……她吓得失声尖叫,一把捉住那名女通译的手,问:他这是要作甚?
乌利蹙了蹙眉头,似不解一般地看着通译,随后又笑着低声说了几句。
通译满脸通红,硬着头皮将这话传达给了沈谣。
殿下,王子问您,愿不愿意这样伺候他。
她当然不愿意。
大婚当晚,她就反抗了乌利,用尽全力挣脱了他的桎梏。可她又怕触怒了这个回鹘二王子,冷静之后,又捂面啜泣道:“我不会,我不敢,我害怕,我不喜欢身边站着别人。”
乌利念她从中原来,又怜她年纪小,便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别怕。”
乌利见她颤的厉害,便将通译也赶了出去,夤夜之时,两个人,黑漆漆的,乌利以最温柔的方式,要了她的身子。
事后,男人又咬了咬她的耳朵,好似在气,他说的话,她都听不懂。
草原上的女子虽然热情奔放,身子灵动,可要论起这张脸,自然不能同五官精致,情态柔美的沈谣比。因为稀少,所以格外珍贵。
更何况,乌利对她,本就是一见钟情。
那晚过后,乌利对她愈发爱护,不但给她另开了灶台,还重用了她从中原带过来的厨娘,时常陪她用膳,并且,还为她学了汉话。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沈谣大概会一直这样活下去,像鱼儿离不开水一样,她也离不开她的丈夫乌利。
平静的日子过来大概有一年之久,一日上午,乌利突然冲进帐子,将沈谣整个人从榻上拽下来,睥睨着她,冷声道:“随钰是谁?”
沈谣倒吸一口冷气,握紧双拳,不敢轻易作答。
乌利又继续道:“你帕子上绣着的佑安,是他的字吗?你爱慕他?”
沈谣强迫自己镇定。
那张帕子是她唯一的念想,可一早就藏起来,从未拿出来过,他能知道这么多,定然是听说了甚。
她此刻反驳,是欺骗。可承认……她要如何在自己丈夫面前,承认心里有别的男子?
以乌利这样桀骜不驯的男人,他会放过自己吗?
显然不会。
乌利单手拎起她的衣襟,神情冷漠,沈谣眼见那粗粝的掌心,就快要扼住她的喉咙。
沈谣没见过这个男人发怒,吓得眼眶瞬间就红了。
对视良久,乌利放下她,走出了营帐。她松了一口气,跌坐在地上。
乌利走后,她便开始查到底是谁把话传出去的,她身边的婢女告诉她,那名女通译,今早去了乌利的营帐。
沈谣跌坐在榻上大口呼吸,幡然醒悟。
那名通译,是她好友许三娘给她寻来的。得知她要远嫁,许三娘第一时间把通译送到了侯府来。
记得许三娘道:“谣谣,鸿胪寺的通译大多是男子,跟在你身边多有不便,我便做主给你寻了名女通译,一路平安。”
当时她听了这句话,不知有多感激。
她和随钰的事,许三娘一清二楚。
早不说,晚不说,偏偏选在乌利对她最好的时候,捅了这一刀,这显然,都是提前策划好的。
经此,乌利很久都没有来看过她,一次都没有。没了乌利的疼爱,最先变脸的便是乌利的姬妾们,有个叫莱曼的,竟在一场狩猎宴上,拉弓,用利箭抵主了她的额心。
她在笑,其他的其他的姬妾也在笑。
沈谣听不懂,可她知道她们在笑什么。
她们在笑一个假公主,失了丈夫的宠爱,便什么都没有了,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们用眼神问她,大晋的公主殿下,你要不要滚回中原去?
锋利的铁抵在额心,沈谣心底惴惴,但眼神并未闪躲。
她猜,她这幅倔强的样子,在那个被姬妾环绕男人的眼里,一定分外可笑。
最后,是汗妃替她解了围。
不论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到底是和亲的公主,她的命,得在。
那天晚上,乌利多喝了许多酒,信步走入了她的营帐,有些粗暴地捏住了她的下颔,用一口地道的官话问她,“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三心二意。”
“我每日陪你用膳。”
“为你学了汉话。”
“为你冷落了旁人。”
“永和,你呢?”
他借着酒意留下这么几句话,不等她答,便转身离开了。
沈谣无法用言语去形容那一夜带给她的成长,在最难的环境下,没有去想那些虚无缥缈情爱,更没有去想他的姬妾们带给她的羞辱。
她拉开幔帐去看回鹘的月亮,反复思忖着乌利的话。
一遍又一遍……
她顿然醒悟。
像乌利这样的男人啊,他只会记得自己付出过甚,至于她为他做过多少,他并不记得。
他的愤怒,来自于他的付出并没有换来回馈,而他的不甘心,也在这儿。
沈谣若是追出去,学着他那些姬妾俯下身子讨好他、取悦他,也许,她很快就会被下一个女子取代。她猜。
于是,一连几日过去,沈谣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乌利给了她一个台阶,她仍是没有迈下去。
可这是人家的地盘,摆架子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在此期间,沈谣只做了一件事——学回鹘文。
她再不会让自己陷入那等尴尬的境地,下一次,莱曼也好、藤蔓也罢,一个个的,休想在她面前说些她听不懂的话。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乌利耳朵里。
入了夜,乌利抵着她问,“知道错了?”
沈谣在赌啊,如豁出去一般,在乌利耳边道:“你看上我,便开口管陛下要了我,在此之前可曾问过我心里有无旁人?我离开故土,离开了我的家人随你来此,我何错之有?”
乌利目光愤怒,死死地掐着她的腰,恼她不服管教,嘴上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沈谣继续道:“你冷落我,纵容你的姬妾们羞辱我,可是……可是乌利,我回不去长安了,再也回不去了,我只想好好当你的妻子。”
“那都是以前的事……我到底有何错?”
乌利面容紧绷,撞击的力度越来越轻,男人的心在闭眼闷哼的那一刻彻底软化。他抬手替她擦了擦眼泪,一字一句道:“以后没人能欺负你。”
这个草原男人有个极大的优点,他说到做到。
接下来的三年,乌利教她打猎、教她骑马,她会的一切,都是乌利教给她的,沈谣任性,央着他亲手教,乌利愿意哄她,便顺了她的意。
除了那张风吹不红的面颊,她越来越像一个生于草原、长于草原的女子。
乌利倾注给她的感情越来越多,他不再唤她永和,他唤她谣谣。
谣谣。
谣谣。
四年,一千多个日夜,沈谣都要忘了,在那场遥不可及的梦里,也有一个人,这样唤过她。
翌日清晨,沈谣在沈府醒来,她看着沈甄掀起沈泓而捂上耳朵,看着阿姐嘴角带笑,回头喊她,“谣谣,我给你买了栗子糕,快过来。”
沈谣应了一声,翻身下地。
她不贪心,能回来一次,足矣。
四日之后,元庆十九年,正月初一。
乌利来接她入宫,参加国宴。
她看着巍峨的宫门,笑了一下。
许后,许三娘,过的都还好吗?
——
鸿胪寺的人带着各方使臣入宫,寒风凛冽,陆宴在门外巡查,
雄伟的宫门似九重天门一样迤逦打开,各国使节身着华服,手持琳琅满目的贡品侯在大殿之外。
殿外的一切与他梦中的一般无二。
只是殿内变了。
殿中央华灯璀璨,亮如白昼,珍馐美馔,佳丽如云。
坐在许后身边的成元帝目光清明,威仪昭昭。
太子坐于旁侧。
门口的太监高呼道:“诸使臣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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