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姌把她口中“偶有心事”藏得很好,一切一如平常,她依旧他亲近,只到每每最后关头,她总会找借口避过那事。
起初,周述安并无觉得不妥,然而小半个月过去,他终于察觉出不妥了。
一日,耳鬓厮磨时,他在她的口齿见尝到了一股药味。很淡,还混着薄荷香。
他心里有些疑惑,笑问她近来兴致不高,是不是哪里病了。
她说没有。
然而对大理寺卿来说,一处细节,一处纰漏,足够了。
翌日,周述安回府直奔厨房,挥退了其余的下人,独独将清丽和近来也在内院伺候的玉竹留下。
周述安开门见山,直接道:“夫人近来可是生病了?”
清丽面色一慌,然后道:“没、没有的事。”
玉竹跟着附和。
周述安侧头瞥向竹篓里的药包,弯腰拾起,沉声对玉竹道:“去叫个大夫过来。”
清丽急急道:“夫人真的没有生病。”
周述安捻了一下手中的药粉,放置鼻尖轻嗅了一下,“说吧,怎么回事。”
清丽站在墙角,深吸一口气。
——
翌日,大理寺。
周述安将大理寺丞宋泽叫到了偏厅,低声道:“宋大人人脉不错,那么远的大夫都能招京来?”
旁人不知这话怎么回事,宋泽岂会不知,自家夫人给周夫人找大夫的事,他一清二楚。
他一个大理寺丞做了十二年,就想着用此事来高升了。
毕竟,哪个男人都能不要孩子呢?
宋泽心里一喜,恭敬道:“大人放心,属下已嘱咐过内人,此事再不许与旁人提起。”
周述安道:“我的家事,就不劳宋大人费心了。”
宋泽大惊,行了个大礼道,“是内人多事了。”
周述安一字一句道:“令阃的心我领了,只这一回。”
宋泽连忙道:“属下明白。”
周述安将手边的几卷案子递给他,“下去吧。”
午时,周述安亲自去梅园听了一场戏。
甫一进梅园,一个头戴灰色幞头,肩扛戏枪的壮汉就走了上来,“大人来梅园,可是来听戏的?”
周述安淡淡的嗯。
“大人里边请。”壮汉放下戏枪,笑道:“不知大人要看哪一场?”
“灵儿传。”
周述安进了院子,坐下,后靠,默不作声地看了一场戏。
期间,几个侍女端着茶水走了进来。
戏台子上的负心汉一口一个表妹。
叫灵灵的女郎掩面垂泪。
红布落下,又升起,灵灵哭喊道:“阿娘,我不愿与他过下去了,我想与他和离。”
老婆子道:“灵儿,咱家中已落魄,你离开他,又能去哪呀。”
表妹、和离、再嫁、无子……
周述安放下掌中的杯盏,动了动发僵的手指,起了身子。
原来如此……
须臾,壮汉走过来,堆起笑脸道:“大人可还满意,是否再听一首?”
周述安叫楚一给了一大笔钱。
壮汉接过。诧异道:“大人、大人这是何意?”想了想,又直接跪下道:“大人,这戏院里女子,虽说身份低贱,可大家都是卖艺不卖身,想混口饭吃……”
“你误会了。”周述安缓缓道:“我买的是这场戏。”
壮汉面露不解。
周述安道:“今后不论何人相邀,梅园不可再唱此戏,这些钱若是不够,你与我说便是,起来吧。”
壮汉看着他身上的暗紫色的官袍,心怦怦直跳,又道:“够、够了,大人放心,这戏本子,我也一并烧了。”
周述安笑了一下,“多谢。”
壮汉大声道:“大人客气。”
看完这场戏,周述安便回了府,进内室时并未让人通报,掀起帘子,刚好瞧见沈姌在喝药。
沈姌将碗盏放置在一旁,柔声道:“郎君这么早就回来了?”
周述安走到她身边坐下,眸色凝重,唇角抿着,隔了好半晌才道:“外人的话,你何须放在心上。”
瞧他的神情,沈姌便猜到春日宴的事,他该是都知晓了。
周述安看着一旁的碗盏,“这要,你不必喝了。”
沈姌身侧的指尖一动,轻声道:“郎君以为,我是因齐王妃才喝的这些药吗?”
周述安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她。
沈姌倾身上前,环住了他的腰,柔声道:“若我真的在意那些,春日宴上,齐王妃也好、康宁郡主也好,在我这都讨不到什么好处,郎君知道的,我本就不是任人宰割的性子,他们说什么,都入不了我的耳。”
“我不想做的事,谁也逼不得我。”
周述安拉住她的手心,“没人能逼你。”
沈姌忽然有些哽咽,“是我自己想,与旁人无关,周容暻,是我自己想。”
周述安整个人怔住。
好半晌,他用掌心抵在她的肩后,将人拢向自己,“那你何须瞒着我?”
沈姌靠在他肩上道:“我在你这儿,总是有些好面子的,哪儿知道周大人如此精明……”说到这,沈姌的声音不由变小,“哪里是精明,分明是不解风情……”
周述安轻笑一声道,“是我的错。”
他看着桌案上的碗盏,拿过来,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了她的唇边,“我喂你。”
沈姌试图接过,笑道:“我又不是病的起不来身子,何需要人喂?”
周述安却将手中的勺子握紧,不紧不慢道:“姌姌,这本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闻言,沈姌的瞳孔微晃。
良久,张开了唇瓣。
周述安一口接着一口地喂她。
药汁过喉,也不知是怎的,沈姌的眼眶倏地一下便红了。
豆大的泪珠子蓄在眼底,不受控地、“吧嗒”一声落在碗中。
她慢慢抬起头,与他对视,轻声低喃:“为何没能早些遇见……”
周述安用指腹蹭了下她的眼底,低声道:“这辈子还很长。”
话音坠地,沈姌笑了一下,道:“可周大人都三十多了啊……”
周述安笑意直达眼底,“嫌我老,是吧。”
——
入了夜,沈姌坐在妆奁前拆卸耳珰。
烛火未熄,周述安就从身后搂住了她的腰,沈姌推了推他的手,婉拒道:“再过些日子吧。”
“已经半个月了。”周述安吻着她的后颈,随后轻车熟路地掀开了她的中衣,“姌姌,是哪个庸医跟你说,生孩子光喝药就能生?”
沈姌被他亲的身子发软,刚要辩解一番,就被男人抬起下颔,堵住了唇。
他用舌尖去点她,两只手掐住她的腰向上一提,钳着她的细腰往床边走。
再转眼,一双软底透空靿靴各分东西。
乌云乱抖,裙带松垮,绯色的花笼裙的被扔在榻边儿,一团皱。
夜风骤急,鬓发蓬松。
娇躯汗珠点点,月要肢摇摆,含情仰受间,酥香微颤。
她细喘,他轻笑。
沈姌被他磨的困倦无比,推着他铁一般的手臂道:“郎君去把灯熄了。”
周述安起身。
烛火熄灭,一片泠泠月光。
沈姌靠着他的胸膛阖眼,长长的青丝随意散落在枕侧。
他随意捻起了她的一缕发,嗓音清冽又醇厚:“早知道,我这恶人就该做的彻底些,直接将你抢过来。”
沈姌闭目在他怀中轻笑,“周大人可真敢说。”
周述安亲她的眼睛。
倘若不是在乎你的名声,我何止敢说……
男人喘息声渐匀时,沈姌再度开了口,“我时常想,长安是不是太小了些?”
周述安一本正经答,“夫人去过的地方太少了,多去些地方,才知长安有多繁华,这一百一十坊……”
周述安还未说完,沈姌仰起头,面露狡黠,“那为何我走哪都能遇见你?”
男人眉心一提,这才知她口中的“小”是何意。
周述安无奈叹气道:“也有是巧合的时候。”
沈姌撇嘴,再度闭眼睛。
这人,是真的没少算计她啊。
沈姌的这一胎,是在两年后怀上的,也是一年春,周述安刚过了生辰。
沈姌的月信一直不准,所以月信刚刚失信没来时,她也没多想,直到两个月过去,直觉告诉她,不对。
非常不对。
她立马叫了大夫来。
大夫笑着告诉她,“夫人确实是有喜了。”
沈姌傻傻地张张嘴,好半天都没发出声音,她深吸了两口气,道:“可是真的?”
大夫说:“自然是真的。”
沈姌又道:“可我为何……并无害喜之症?”
大夫道:“那本就不是人人都有的。”
她这一胎,怀的叫沈甄直羡慕,鱼肉随便吃,半点恶心的感觉都没有。
沈姌不但没瘦,还胖了不少,周述安在沈姌七个月的时候失言,“夫人好似胖了一圈。”
这一句话,挨了三日的冷脸。
周述安再不敢惹她生气。
一直到周煦涵落地,他才松了一口气。
她给他生了个女儿,长得像他又像她。甚是好看。
沈文祁红着眼眶,抱了又抱,爱不释手。
——
窗外时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一晃,又是五年。
盛夏的烈阳高悬于顶,白云缓缓飘移,池塘里的水光像是有人在天上撒了一把碎金子,蜓蛱蝶飞,蝉儿低鸣。
沈姌坐在池畔,随手扔一把鱼食,红鲤相聚,她又拨了拨清水。
周煦涵从不远处跑来,“阿娘、阿娘,你要不要看看我写的字?”
沈姌回头笑,“拿来我看看。”
周煦涵把皱皱巴巴的一团纸,摊开在沈姌面前,沈姌吸气,无奈道:“你这字,比你舅舅当年的字还丑。”
周煦涵皱眉,“可阿耶说好看。”
沈姌提了提嘴角,“你阿耶的话,最好是不要信……”他都是哄你的。
周述安下值回府,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一大一小。
他走过去,扶起沈姌,“你这还大着肚子呢,怎么还坐地上了?”
沈姌道:“这是夏日啊,石头都是热的……”
周煦涵挥舞着手里的大字,大声道:“阿耶,你看看呀,阿娘说不好看,比小舅舅当年写的还难看。”
周述安低头看了一眼,随口应付道:“有进步,比昨晚的好。”
周煦涵嘴角撂下,一把攥住了周述安的衣角,十分可怜道:“可……这和昨晚的,是同一张。”
闻言,周述安下意识地摸了下鼻尖。
沈姌轻笑出声。
四季轮换,曾经那个冷清的周府,早就变了样子。干涸的池塘有了鱼儿,踽踽独行的男人有了妻儿。
晚风拂过,他陪沈姌在院子里散步。
他们随意说着话。
说着说着,周述安停下脚步,背对一轮明月吻住了她的额心。
树叶簌簌,池水荡漾。
我也曾遗憾错过了你的情窦初开,可后来我想,四年很短,余生很长。
此后漫漫数十栽。
我们从头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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