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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傍晚,游乐花园里渐渐聚集起了欣赏表演的人群,叶槭流戴着面具穿过人群,鞋底踏过光洁的舞厅地面,沿着扶手楼梯登上二楼。
这次他来得有点迟,但没人在意这点,会客厅里的沙龙已经开始,叶槭流摘下礼帽拿在手里,有意无意地向着天鹅绒帷幕后看去,虽然很模糊,但他能够确认帷幕后并没有人。
公爵不在啊,希望伊法夫人能代表他吧……叶槭流找了个位置坐下,好整以暇地等待起来。
这次聚会的人比上次又少了一些,或许其他人看不出来,但叶槭流一眼扫过去,就能够确认房间里的具体人数,很快发现了这点异常。
零零散散的几桩交易之后,沙龙短暂地沉寂了一瞬,叶槭流没有放过机会,开口说道:
“一件2级心遗物,优先提供给上次向我预定的买家。”
如果说刚才的沉寂还算安然,在他开口之后,沙龙瞬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死寂得像是没有任何虫豸爬动的墓地。
虽然没有人转头,但叶槭流依旧能感觉到一道道视线在悄无声息地打量他,却又不敢在他身上停留太久,几乎只是一眼就迅速收回目光。
怎么搞得好像看我一眼就会被咬一样……叶槭流假装没看到,心里却暗暗嘀咕了起来,一边环顾四周,由衷希望上次下单的买家还活着,不要他一个不注意就死掉了。
好在对方运气似乎不差,叶槭流开口后没几秒,角落里响起了一道激动的声音:
“是我向你下的单。”
他的声音里既有浓浓的喜悦,也有掩饰得很好的恐惧,像是颤抖着伸出爪子的小鸟。
叶槭流从怀里取出深青色的金属盒,打开盒盖,向对方展示仿佛一串红宝石项链的“暮年的青春”。
他简单解释了一下这件遗物的特性,“暮年的青春”在某种程度上很鸡肋,全看拥有者对自己的容貌重视到什么地步,用于晋升当然没问题,但也别期待更多了。
不过看起来这次的买家还是挺满意于这一特性的,他检查了一遍叶槭流递过去的遗物,颇有些爱不释手,点点头,询问道:
“您想要给出一个什么样的价格?”
特性这么鸡肋,价格估计上不去,不过就算是底价我也赚了……叶槭流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说:
“我想你能够给出一个让我们都满意的价格。”
他话音落下,买家呼吸一窒,摩挲项链的动作也顿了下,沉默片刻,用斟酌的口吻问:
“120万英镑?”
这都有市场价的两倍了!叶槭流呆了呆,但反应也很快,意识到买家大概是出于某种顾虑才开出了这个价格——比如担心自己也在叶槭流手上变成一件遗物。
这个价格基本上也是极限了,对方也不太可能再退步,略一思忖,叶槭流点头同意了交易。
接过他的第二个手提箱,叶槭流轻松地坐回沙发里,脑海中盘算着自己接下来的需求。
他打算第五封印开启杯之封印,遗物倒是已经有了,但密传和影响依旧是麻烦,前者很难从奥格那里获取——奥格自己都没有学到那里,而叶槭流桌面上杯的密传也只到3阶,差不多也快教不了小朋友了——后者就更难了,3阶杯影响,他该做些什么来引起一场全国性的动荡?当演员去吗?
不过短时间内我也不可能晋升,现在我完全是靠着狗狗才没有发疯,不能再积累更多的疯狂了……叶槭流琢磨了片刻,轻轻地吸了口气,心情久久没有平复下来。
在公爵的沙龙大致上是面向中低阶天命之人的,叶槭流看了半天,确认他不太可能在这里收购到5阶杯密传,只能另寻办法。
在叶槭流的走神中,沙龙很快步入尾声,和上次一样,他还没有离开,侍者便过来将他领去了另一间会客厅,长裙曳地的伊法夫人已经在房间里等待他了。
“我可以假设您带来了好消息吗?”伊法夫人抬起手为叶槭流倒茶,水晶灯的灯光描摹出散开的蕾丝袖口,和她柔和的手臂弧度。
叶槭流当然不会喝茶,只是陈述了一遍惠灵顿太太的诉求:
“……他们也对你们提出了一些要求。”
伊法夫人卷翘的睫毛颤了颤,掩去了眼底的评估之色,正要开口,忽然停顿下来,微微侧首,似乎在倾听着什么。
空气中没有任何声音,但几秒后,伊法夫人又恢复了温柔的模样,问道:
“那么,那些朋友们想要从我们这里获取些什么呢?”
在伊法夫人看不见的地方,叶槭流的手指攥紧成拳,指甲微微陷入掌心,些许刺痛感在掌心跳动着,提醒他保持冷静。
心脏在胸腔里砰砰跳动,他的身体也渐渐发烫起来,如果不是“无面之王”掩饰了心跳和体温,叶槭流无法保证自己不会被伊法夫人看出异状。
他语气不变,平静地说:
“他们希望能够拿到一个承诺,那些刺客们已经让上伦敦人心惶惶了,你们有没有办法能够阻止他们,或者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展开下一次行动?”
伊法夫人露出思索的神色,说道:
“这可能会有些困难,毕竟他们现在在上伦敦,而我们……”
她做了个优美的手势,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能够离开,我们早就离开了。为什么他们会觉得我们能够办到呢?”
话是这么说,可你们不是在合作吗,这不就是递个消息的事……当然,讨价还价的精髓就是不能暴露底线,伊法夫人这么说也是正常反应……
知道苍白之火和怒银之刃在合作的人不多,惠灵顿太太也被他们放出来的消息误导了,她以为她提出了一个困难的要求,实际上对公爵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作为谈判的另一方,叶槭流很清楚苍白之火的底线在哪里,因此他只是保持着微笑,不为所动地等着伊法夫人继续说下去。
没有等到叶槭流接话,伊法夫人也只能无奈地停下来,抿了下唇,终于开口说道:
“三天后的傍晚,多克兰区,金丝雀码头。”
叶槭流闭起眼睛,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了伦敦地图,地图上的一点立刻被标注高亮,他的嘴唇扭曲了一瞬,忽然展开成了一个笑容。
“谢谢,我会转告他们的,”绚烂如夏花的蓝紫色眼眸微微发亮,叶槭流微笑着,把每个词都咬得干脆利落,慢慢地说,“他们会……非常感激你的。”
达成交易,伊法夫人也不再纠结,动人的亮光再度回到了她的眼睛里,她坦荡地笑着说:
“接下来就是我们之间的交易了,我已经带来了那件铸遗物,不知道您有没有准备好资金?”
……她的话让叶槭流忽然呆愣了一瞬。
要不是伊法夫人提及,叶槭流真的快忘了他当时和她约定的交易是用250万英镑加寻找月神信徒来换取一件2级铸遗物,可即使现在他想起了这回事,他依旧不由得牙疼起来。
我都已经晋升完了,还需要2级铸遗物做什么,250万英镑,我现在身上都没有这么多钱……算了,先看看遗物是什么特性再说吧,如果用得上就凑一凑……叶槭流顿了顿,回答道:
“我想先看看遗物的效果。”
伊法夫人并没有意见,拍了拍手,侍者很快端来了两个巨大的茶壶,放在桌面上,茶壶表面仿佛镌刻了细细的银纹,细看之下,银色已经渗透进了茶壶的纹理里,散发出阵阵不祥的寒意,显然这两个茶壶使用了特殊的材料。
“这件遗物的名字是‘钢与银’,它的负面特性之一决定了它只能被这样保存。”伊法夫人一手执起茶壶,往另一个茶壶里注水。
淡银色的冰冷液体从壶嘴里一线泄出,一串水银般的细银链也顺着水流里滑了出来,刚一接触空气,银链立刻和空气发生了剧烈的反应,灼亮的赤金色迅速烧红了整根细银链,空气中响起了恐怖的“滋滋”声,白雾猛地氤氲开来,桌面顿时被雾气笼罩,看不清桌上的任何东西。
但在白雾彻底弥漫开之前,叶槭流还是看清了这件遗物的信息。
【钢与银(2级铸遗物)】
【描述:这是魂魄的矿井,幽昧,蛮远。他们沉默的穿行在黑暗里,仿佛隐密的银脉,血从岩根之间漫向人的世界。】
在看清它的特性后,叶槭流脑海中很快分析出了适用场合,顿了下,他的内心不禁挣扎了起来。
要是买下这件遗物,我的存款就要清空了,哎,忙忙碌碌这么久,最后只落下一件遗物……不对,是一件2级铸遗物加两万英镑的“唤醒灵液”……
几经考虑,叶槭流终于做出了决定,抬起头,看向伊法夫人,问:
“你们能够接受用遗物抵价吗?”
……
三天后,多克兰区,金丝雀码头。
这里是伦敦最出名的金融区之一,高楼林立,轻轨云集,泰晤士河上船只往来如梭,汽车在璀璨的金色光带中流动,绿地和花园点缀在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之间,随着夜幕降下,城市灯光次第点亮,远远望去,金丝雀码头仿佛落在地上的昏黄星海。
夜幕下,一道身影孤零零地坐在天台边缘,默默俯瞰着下方如同游鱼的车流,细碎的金光在淡金色的眼眸里流转,像是晚霞下灿烂的金色潮汐。
并不是同一座城市,并不是同样的风景,但加西亚偶尔会想起一些场景。
暴风雪里模糊的车灯,门缝下漏出的金色灯光,玻璃杯里荡漾的淡金色香槟,钟声里,尖塔披着霜白的外衣,细雪在夜色中簌簌飘飞。
有时候加西亚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又一个错误决定。或者他应该选择继续逃亡,一边谨慎地体验普通的、同龄人应有的生活,一边怀疑和警惕周围的一切,每个夜晚都会在噩梦中睁开眼,听着房间里平稳的心跳声才能放松身体,随时准备拎起包逃亡去下一座城市;又或者他应该忘记那些反抗和背叛,彻底将自己的身心和忠诚全部交给将军,将那些不值一提的场景从记忆中彻底删除,重新把自己锻造成最锋利的刀剑,就像他曾经做过的那样。
像刀剑一样活着并不困难,当他习惯了那样的生活,沉默就像呼吸一样成为了本能。利刃刺入人体,胸口往下,从肋骨的缝隙穿透心脏,找好角度的话,阻力会微乎其微。温热的血会从刀锋边缘喷溅出来,只要微微偏开身体,就能够简单地躲开飞溅的血,这么做时他很熟练,因为这样的动作他重复过千百次。
但有时候加西亚不会躲开。
出色的刺客不应该犹豫迟疑,每一次行动之前都应该经过深思熟虑,子弹和刀锋都应该一往无前,一个刺客第一次犹豫时,就是他死亡的时刻。
从这点来看,他的运气应该算得上不错,他已经矛盾和挣扎了太多次,可他现在仍然没有等到自己的终局。
最开始就是个矛盾的决定,决定叛逃时,他为自己准备了一个学生的身份,寄希望于追杀者无法进入学校。他没有体验过这样的生活,所以在学校他从没有想过伪装自己,性格,能力,擅长与不擅长……他第一次尝试着剖开自己,让真实的自己出来透口气。
但缺氧的症状并不会那么快消失,把不正常的人强行丢进正常的世界,只会让两边都身受重伤。不想对朋友时刻遮掩的同时,他又的确在时刻警惕他们,他尽力忍耐和克制,每天,每天,每天——他在克制的是杀死他们的欲望。
一个很简单的逻辑——如果一个人比其他人更了解他,知道他其他人不知道的一面,见过他没有隐藏的全部真实,当那个人开始怀疑时,也会比其他任何人更危险。
而对刺客来说,光是可能就足以让他动手。
直到现在,加西亚依旧很清楚地记得旧镇上发生的一幕幕。
为了那个可能性,他做了很多准备。主动开车——他考虑过出车祸。研究当地植物——他考虑过毒药。出门前打扫别墅——他在提前清除痕迹。将行李提前放在后备箱里——他准备继续逃亡。
但是最后一刻,他动摇了。
他的枪口已经瞄准了目标,他的手指已经搭上了扳机,他随时可以将子弹送进目标的心脏——又一个矛盾的决定,不会再多了,加西亚调转枪口,让子弹洞穿另一个目标,他不需要回头去看结果,只要他开枪,他就不会失手。
作为刺客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失误,他最失败的时刻。孤注一掷接着一无所有,他掀开了全部的底牌,却没有收获应有的胜利,除了继续逃亡,他已经找不到任何退路。
……那是他的第一次失败,不久前的下伦敦是第二次。两次他想要杀死一个人,两次他都没能成功。
命运不会眷顾同一个人三次。加西亚平静地想。
如果第三次依旧是他的失败,那么等待他的应该是他的终局了。
冰冷的夜风中,年轻人的嘴角扬起了极浅的弧度,很快消弭在寂静的黑海中。
时间一分一秒指向了计划中的节点,加西亚·略萨站起身,俯瞰着下方的灯海,对着耳麦淡淡地说:
“行动吧。到时间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魂魄的矿井,幽昧,蛮远。他们沉默的穿行在黑暗里,仿佛隐密的银脉,血从岩根之间漫向人的世界。——《奥尔弗斯·欧律狄刻·赫尔墨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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