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夏一溜烟跑向了苗丹怡,非常友好地和她搭讪:“你好,我叫林知夏,我是温旗的同学。”
苗丹怡拉起林知夏的手,直接在林知夏的掌心里写出“苗丹怡”三个字,当作她的自我介绍。
苗丹怡还说:“我知道你。你是年轻的天才女孩,我见过很多天才是男孩……”
林知夏莞尔一笑。
温旗背对着两位女生。他甚至没和林知夏打招呼。他与林知夏认识不到半个月,两人说过的话不超过二十句,微信聊天记录加起来也填不满一个手机屏幕。
温旗搞错邮件的那天晚上,林知夏给他发了一条消息:“你要不要和学姐聊一聊?”
这条消息,从本质上来讲,是在向他索命。
所以,他没有回复。
本周一到周五,他请假不去实验室,林知夏又问他:“你身体还好吗?”
他答非所问:“我在家看书。”
林知夏回了个竖起拇指的颜表情。温旗不知道要如何应对。于是,他们双双陷入冷场,谁也没有再开口讲一句话。
今天下午,林知夏、江逾白、苗丹怡三个人像是约好了一样跑来温旗家里做客,这让温旗焦虑得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他把三位同学带进寝室,收下江逾白送给他的一份午餐,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午饭。
强烈的饥饿感来袭,温旗扶着一把椅子坐下,空气如死寂般沉闷,他试着讲了一个物理学的笑话:“拉格朗日力学和哈密顿力学都比牛顿力学好吗?不,他们等价,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知夏也觉得有趣,同样“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苗丹怡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
而江逾白表现得十分沉稳安静,仿佛这世间没有一个笑话可以打动他。他和温旗闲聊了两句,总能找到话题的切入点。温旗坐如针毡,不得不说:“你们先聊,我去做饭。”
苗丹怡忙说:“我帮你。”
林知夏接话道:“我和江逾白也来帮你。我可以洗菜切菜……对了,我还想和你讲一讲aishwarya的事情,你好像没有收到我的邮件。”
“可能是没看到,”江逾白似乎在帮温旗圆场,“学校的邮箱里堆满了各种邮件。”
温旗没做声。他走向了厨房。
宿舍的公用厨房面积不大。
四个人站在厨房里,空间有些拥挤。
温旗拿出了一盒蔬菜和牛肉。林知夏动作麻利地洗菜,温旗就在一旁切菜。江逾白站在不远处,用抹布擦拭一张餐桌,而苗丹怡坐在一把椅子上,低头回复着手机消息。
苗丹怡的男朋友孙大卫发来一句话:“苗苗,你还跟朋友在外头逛街呢?”
苗丹怡倾斜手机屏幕。江逾白的视力极好,恰巧瞥见了她的聊天框,他一言不发,苗丹怡就问他:“你要怎么跟孙大卫讲?”
江逾白低声道:“你应该先和他谈一谈。”
“谈啥呀?”苗丹怡一手撑腮。
她眼神嘲弄,语气漫不经心:“就是你跟孙大卫讲的吧?让他给我找一群家庭教师,啥意思啊?都给我整懵了。我成天待在家里头学习,费了老鼻子劲,才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写完,可真有你的啊,挺帅一小伙,心比乌鸦还黑。”
“要是家教不适合你,”江逾白建议道,“你也可以提出来。你把话闷在心里,对你,对他,都是弊大于利。”
江逾白的情绪和气质都像千尺深潭一样宁静,给人一种非常可靠可信的感觉——这种特殊的品性在年轻男孩子的身上并不常见。
更何况,江逾白还在勤勤恳恳地擦桌子。
江逾白非常爱干净。他没放过任何角落,擦桌子擦得比饭店服务员还专心。
苗丹怡和江逾白闲扯的时候,林知夏也在和温旗讲话。
林知夏轻声问道:“温旗,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你总是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你也很少回复我的微信。我和你讲话,讲十次,你最多理我一次……”
温旗用一块带着油污的抹布狠狠擦了一把脸。
他的脸,顿时变得很脏,很脏。
林知夏微微蹙眉,更难理解温旗的内心世界。
这是怎么回事呢?
林知夏原本以为她和正常人的距离很近了,没想到,升入博士阶段之后,她再一次对正常人的行为感到困惑。
她暂时抛开疑虑,开门见山地说:“据我观察,我们的导师工作很忙,他根本不在乎那封邮件。aishwarya学姐是真的生气了。你可以在组会上向她道歉……其实,我应该承担主要责任,如果我没有问你,你就不会写邮件了。”
温旗却不这样认为。
想当初,是他先在林知夏面前提起aishwarya被投诉了。如果他不说,林知夏就不会知道。如果他没有发错邮件,aishwarya更不会火冒三丈。
他才是主要责任人。
林知夏洗完一盆白菜,又说:“你的论文贡献被删掉了,我在想办法补救,我手头有一篇论文快写完了,你愿不愿意跟我合作?我这篇也能发nature,你可以做第二作者。”
温旗严词拒绝道:“别了,别拿第二作者补偿我。”
他的腔调非常急促窘迫,林知夏误解了他的意思:“你有其它解决方案吗?aishwarya学姐那边,我会继续跟进的。小时候经常有人骂我是怪胎,我能理解学姐看到‘恶毒女巫’这个词的时候,心里有多不舒服……你转述了本科生的话,只是在描写一件客观事实。我相信你,你主观上并没有恶意,你愿意和我一起找aishwarya学姐聊天吗?”
温旗发出一阵低叹。
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指间涌出,沾在雪白的塑料菜板上,翠绿的白菜都被染红了。
温旗一边走神一边切菜,不小心割到了自己的手指。他赶紧打开水龙头,冲洗血迹,林知夏喊了一声:“温旗的手被刀割破了。”
温旗莫名其妙地撒谎道:“划了一条小口子,不流血了。”
林知夏随口说:“那就好。”
温旗扭过脸,丝毫不敢看她:“我房间有创口贴。”
林知夏认真严肃地说:“我陪你去寝室拿创口贴。”
温旗摆手:“锅里有一条鱼,你在厨房看火。”
最后,江逾白陪同温旗走回寝室,公共厨房里只剩下林知夏和苗丹怡两个人。
林知夏给红烧鱼加了一点调料,苗丹怡来到她身边,问道:“你在家经常做饭啊?”
“对呀,”林知夏半低着头,略带一丝骄傲地说,“我现在会做很多菜了。”
林知夏的皮肤养得极好,肤质白皙剔透,细看也仿佛没有毛孔。她的五官十分精致,双眼尤其漂亮,光彩莹然,顾盼生姿,睫毛浓密卷翘,就像乌黑的蝶翼,唇色红润水嫩,就像娇艳的玫瑰花瓣。
她和苗丹怡讲话的时候,距离灶台很近,热气不断蒸发,她的脸色微微泛粉,白里透粉的脸颊越发惹人怜爱,苗丹怡就问:“江逾白让你在家做饭给他吃吗?他咋能这样啊。”
“没有,”林知夏辩驳道,“我和江逾白没有住在一起。”
苗丹怡连忙解释,她和男朋友同居了,所以,她想多了。她详细地介绍了自己的来历,瞬间拉近了她和林知夏的关系。
林知夏点头,又问:“马来西亚是什么样的,你会说缅甸语吗?”
苗丹怡很诚实地描述道:“我妈妈是缅甸人,在我小时候走了,我住在马来西亚。我爸爸开公司,我有四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我六岁上私立学校……”
“四个兄弟姐妹?”林知夏想当然地说,“会很热闹吧。”
苗丹怡的唇角弯起一个弧度。
林知夏握住锅铲,又给红烧鱼翻了一个面。
油烟味向外飘散,厨房的窗户蒙着一层雾。苗丹怡搅拌一碗鸡蛋,说是要做一顿拿手好菜。她很久没下厨了,热油锅时,迸溅的油滴,沾在了她的手背上。
“溅到你了,”林知夏忙问,“你疼不疼?”
苗丹怡没来由地说:“你是很特别的一个聪明人。”
林知夏眨了眨眼睛。
苗丹怡抿唇笑了:“你和江逾白感情很好啊。”
林知夏与她互相吹捧:“你和你男朋友感情一定也很好。”
苗丹怡撇了撇嘴:“他不喜欢我,我不讨厌他。”
“什么意思?”林知夏虚心请教。
这个错综复杂的局面,让林知夏想起了谭千澈学长。
林知夏表现得温柔可爱又体贴,在她的面前,苗丹怡压抑许久的话匣子一瞬间打开了:“他有钱,我爸爸没钱了。我的同学聪明,我是笨人。我拿不到奖学金,一年学费生活费几万英镑……”
林知夏理顺了前因后果:“你让男朋友支付你的学费和生活费吗?”
“你听过sugardaddy(糖爹)网站没?”苗丹怡的声调渐渐低沉,“有个句子能概括……啊,想起来了,透过现象看本质,各取所需。”
苗丹怡这一段话给林知夏带来了极大的震撼,甚至超越了她当年见证过的谭千澈风流史。她的《人类观察日记》又有了崭新的素材。
林知夏忍不住问:“你是哪个专业的学生?”
苗丹怡撒谎道:“哲学。”
林知夏握住菜刀,切开一只西红柿:“你刚才说的话,很符合‘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定义,逻各斯中心主义用词汇和语言作为根本表述,代替外部现实……”
苗丹怡随便讲了个“哲学”,哪里想到林知夏上来就和她讲专业名词。
红烧鱼在锅里被煮得滋滋响,苗丹怡屏住呼吸,道:“你要骂我?”
林知夏摇头:“我几乎不骂人。”
她们的谈话没再持续下去。
因为江逾白和温旗回来了。
林知夏差不多做好了午饭。她把饭菜都盛出来,摆在餐桌上,还将那一份煲仔饭热了一遍,用瓷碗装好端给温旗。他们四个人围桌而坐,就像同学聚餐一样,特别和谐地吃了一顿饭。
期间,林知夏反复询问温旗:“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去找学姐聊天。”
温旗捂着嘴不讲话。
江逾白若有所思。片刻后,他说:“下周五,你们的导师请客吃饭,你和林知夏、学姐三个人可以提前到场,找机会聊天。哪怕你们聊得不顺利,等你们的导师来了……”
江逾白还没说完,林知夏就理解了他的意思。她一拍桌子,豪迈道:“好计策!那就这么定了。”
无人反对林知夏。
林知夏轻而易举地敲定了方案。
饭后,江逾白和温旗去洗碗,林知夏和苗丹怡坐在桌边。
苗丹怡的裙子腰带是一根细绳。她把细绳抽出来,打了个结,林知夏突发奇想,就和她玩起了翻花绳的游戏。
玩着玩着,出于好奇,林知夏偷偷问她:“什么叫sugardaddy(糖爹)?”
苗丹怡笑着回答:“有钱的男富豪,和名校女大学生约会,给她们付学费和生活费。”
林知夏懵懂地问:“这种情况常见吗?”
“很少见,微乎其微。”苗丹怡手指翻飞,勾出一只蝴蝶结。
林知夏的指尖挑起绳子:“有没有sugary(糖娘)网站?有钱的女富豪,约会名校男大学生。”
“没有吧。”苗丹怡说。
林知夏若有所思。
苗丹怡打趣道:“你想建一个sugary网站?”
林知夏摇头如拨浪鼓:“不不不,我正在尝试用‘解构主义’分析问题。”
苗丹怡“啊”了一声,林知夏更详细地解释道:“解构主义的意思是,看似固定、不变的结构是可以被重塑的,从新的角度出发,就能衍生新的意义,解除中心化的固定思想……我又想起了区块链的构造,区块链的核心理论也是‘去中心化’。”
苗丹怡沉默不语。
林知夏滔滔不绝。她从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谈到解构主义,又谈到卡尔·波普尔和托马斯·库恩的科学哲学理论,讲到后来,她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些,江逾白和温旗都听得清清楚楚——不过,他们完全听不懂林知夏的哲学名词。
这一天傍晚,回家的路上,林知夏牵着江逾白的手,对他讲出心里话:“我觉得,我遇到的人和事越来越复杂了。小学和中学,大家的目标都只是学习,在学校里,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
江逾白应声道:“现在还不算复杂。等你博士毕业,出了校门,经常要和别人打交道……”
“我懂,”林知夏抱住他的手臂,“韦若星学姐跟我讲了,大学教授很忙,要联系学校、企业、各级单位。教授的工作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轻松。”
她自言自语道:“我应该能适应。我想做的事情,都能做成。”
“当然,”江逾白给她鼓劲,“我永远支持你。”
也会永远保护你。他心想道。
林知夏却表现得很独立。
江逾白提议,他陪她参加导师晚宴,但她委婉地拒绝了。
林知夏认为,她能妥善地处理这件事,平息组内的纠纷,修复大家的关系。
她的第一步计划实施得很成功。aishwarya学姐答应了她的请求。晚宴举行的当天,aishwarya提前半小时抵达餐厅,与林知夏、温旗坐到了同一张桌子上。
长桌上盖了一层白布,银质刀叉、餐盘摆放整齐,蜡烛幽幽地闪着火苗,悬挂于天花板的吊灯光辉璀璨。林知夏的座位刚好位于吊灯底下。她喝了一口柠檬水,润了润嗓子,语气欢快地向学姐打招呼。
今天晚上,林知夏化了淡妆,身穿一条浅黑色的渐变星空长裙,还戴上了江逾白送她的心形项链——她的装束令人惊艳。aishwarya学姐看了她几秒钟,夸她漂亮迷人,她笑得更开心了。
然而,转向温旗时,aishwarya的态度严厉了很多。
她不苟言笑地问,温旗为什么要把她被投诉的事情写得那么详细?
温旗只说:“sorry,iasorry.(对不起对不起)。”
温旗的长相非常英俊。他脸型匀称,鼻梁高挺,眼角微微上挑——这本来是很好的外貌特质,但他偏要扭过脸,只用眼尾的余光偷瞄学姐,给人感觉他很瞧不起学姐。
学姐顿时暴怒,压抑着嗓音,骂出一长串话。
林知夏愣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学姐在说:“你听了本科生的话,就把他们的抱怨当成了事实!你知道我付出的努力吗?我为每一个本科生制定了培养计划!他们却在背后骂我是巫婆,你还帮他们狡辩。”
林知夏立刻辩解。她相信温旗没有恶意,她希望学姐冷静。
学姐一点也不冷静。
她要求温旗在全组同学的面前,正式向她道歉。
温旗陷入龟息状态。他低下头,呼吸变得缓慢。
无论学姐怎么刺激他,他都不再回复一个字。
林知夏试图阻止学姐单方面的进攻。
学姐连问她三个问题:第一,学生达不到你的预期,你会不会失望?第二,你能不能控制自己不伤害任何人的情绪?不打击任何人的自尊心?第三,你在实验室里天天和同等水平的人讨论问题,以为全世界都是聪明人,脱离这个环境以后,你还能对普通学生保持平和的态度吗?
林知夏斩钉截铁地答道,她不会失望,她能保持心态平稳。人与人之间的差异造就了不同的个体。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完全符合她的预期。
aishwarya的目光长久地凝注在林知夏的脸上。
aishwarya意味深长地引用了一句网络名言:“justbeeaniawrong.(你是对的,不代表我错了)。”
这时候,组内的同学陆续出现。
他们坐在长桌边,低声交谈起来。
aishwarya有意无意地瞥向温旗。
整张桌子上的同学似乎都在看他。
他手肘支着桌面,双手交握,挡在额头之前,众人以为他信教,正在做饭前祷告。
他们组里还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德国帅哥。那帅哥也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就和温旗一起祷告起来,餐桌上弥漫着神圣祥和的气氛,温旗却突然出声了。
温旗用流利的英文说道,首先,他要向学姐道歉,他发邮件损害了学姐的声誉。其次,他不是故意要写邮件的——除非提前准备了稿子,否则,他没办法通过面对面的交流来描述一件事。
至于,为什么要把投诉事件写得那么详细……
是因为他的记忆力太好了。
他说:“对此我深感困扰。”
林知夏仿佛找到了知音:“我懂你,真的很懂你,我也是……我有好多事情忘不掉。”
然而,温旗鼓足勇气做出的解释,并未打动aisharya方才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顿晚餐一共持续了两个多小时。
导师压根没提学术上的事情,他讲了不少大学里的趣闻——到了这时候,林知夏才发现,导师和他夫人的情商其实都很高。他们轻松地营造出愉快的氛围,好让大家欢聚一堂。
林知夏感觉自己学到了。
不过,温旗和aishwarya学姐的矛盾仍未解决。
聚餐结束后的次日早晨,林知夏给江逾白打了一个电话,问他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他建议林知夏不要追求完美的社交关系。aishwarya要求温旗当众道歉,温旗已经做到了,这件事,算是过去了。
林知夏对着手机“嗯”了一声。
过了几秒钟,她忽然说:“学姐像一面镜子,让我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江逾白声音很温柔地哄她:“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不,”林知夏自我反省道,“我和你刚认识的时候,我有没有伤害你的情绪,打击你的自尊心?你跟我讲实话。”
江逾白隐隐记得小学四年级时,他的生存斗志就是“打败林知夏”,他梦想亲耳听见林知夏说“江逾白,你好强呀,我输了,你饶了我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就忘记了当初的目标。
阴差阳错之下,他听见了林知夏的道歉:“江江江江逾白,如果那时候,我让你难过了,对不起,我……”
他打断她的话:“别说对不起。”
他缓声道:“能从小认识你,我只觉得幸运。”
泪水一瞬间涌上眼眶,林知夏带着鼻音说:“你真好。”
江逾白还没回应她,林知夏就诚实地说:“我刚才给哥哥也打了个电话。我问哥哥,我有没有伤害过他,他说我一个月才给他来一次电话,他已经把我从他的记忆里删掉了……”
江逾白冷笑一声:“没关系,你下个月再给他打电话,让他猜猜你是谁。”
这一回,林知夏没有采纳江逾白的建议。
她在书桌前的台历上写道:“多给哥哥打电话,从一个月一次,升级为半个月一次。”
2012年的十月末尾,林知夏的生活步入了正轨。
研究组内,一切如常。
温旗会在每天早晨八点准时抵达实验室,下午五点收拾东西回家。哪怕刮风下雨,天气阴冷,他从未迟到早退过一次。
他和aishwarya见面,还会相互问好——不过,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交流。
为了补偿温旗,林知夏执意与他合作了一篇论文。她把论文实验的一半工作交给了温旗,温旗确实完成得非常出色。他还完善了林知夏的一个理论推导步骤,用另一个基底来表述推算式。
林知夏接受了他的启发。连续一周,他们都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商量论文内容。
温旗发现,林知夏能理解他的所有思路。
哪怕他形容得晦涩难弄,哪怕他描述得零碎残缺,林知夏也能飞快地领悟他的深意。他不再排斥与林知夏交谈。他们的分工协作越发顺利起来。
到了十二月上旬,林知夏的论文初具规模。她把论文提交给导师,导师又帮她改了好几遍,赶在圣诞节来临之前,林知夏把论文投了出去。她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告诉温旗:“我们一定能投中!”
温旗说:“好!”
圣诞节期间,学校放假,整个实验楼变得空荡荡的,欧美国家的学生基本都跑回去过节了,林知夏依然坚守阵地。
出国之前,谷立凯老师曾经对她说,戒骄戒躁,脚踏实地,你一定能成功。
因此,林知夏的学业目标不再是“两年内读完博士”,而是“我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完最多的工作”。
对她来说,圣诞假期与工作日没有任何不同。她每天依然早出晚归,中午就坐在办公室里,捧着饭盒吃午饭。江逾白邀请她去伦敦过新年,她拒绝了他,因为她又有了新的研究思路——她更想待在实验室里解决自己的问题。
新年将近,江逾白与他的朋友们去了伦敦。
2012年12月31日晚上八点,江逾白给林知夏发来几张烟花盛放的照片。他说,他看见烟火就会想起去年八月的那天晚上。
林知夏记得,那天晚上,她对他表白了。
而现在,他根本没提“表白”两个字,却引发了她的浮想联翩。
林知夏坐在寝室的床上,暗暗地想,江逾白是不是在给她下套?
她摊开一本论文,大脑仿佛分成了两半。
其中一半大脑在想:量子计算机的最大意义是解决量子问题,传统计算机再厉害也无法突破这样的极限。
另一半大脑却在想: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这是我作为一个普通人类的忍耐极限。
她拿起手机,给他发送一条消息:“我好想你。”
江逾白秒回:“你看看楼下。”
林知夏惊讶地扔开手机。她跑到窗户旁边,望向地面,只见江逾白握着一束玫瑰站在一盏路灯的下方。凛冽寒风中,他站得笔直,灯光给玫瑰罩上一层朦胧雾色,就像梦中的景象一般亦真亦幻。
林知夏的心脏狂跳不止。
她推开房门,跑向楼梯,像是要和他私奔一样。等到她抓到他的手,才发现他的手微微发凉,她问:“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江逾白有理有据:“听说你最近很忙。”
林知夏信誓旦旦:“我再忙,我也有时间见你!”
“是吗?”江逾白云淡风轻地反问。
林知夏一下子心虚起来,仍然嘴硬道:“嗯嗯,是的。”
林知夏把他牵回寝室,还给他泡了一杯热茶。他脱下外套,仅穿一件衬衣,安静地坐在床边,室内飘荡着玫瑰花的清香,林知夏挨近他身边,问道:“你不是去伦敦了吗?”
“昨天刚回来,”江逾白答道,“我给你带了新年礼物。”
林知夏指了指花瓶:“你的新年礼物,不就是那一束玫瑰?”
江逾白放下手中的茶杯:“不止有玫瑰。”
“还有什么?”林知夏和他对视。
江逾白从他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精巧的木盒。他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只银色戒指,林知夏惊奇道:“你要向我求婚吗?”
林知夏穿着一条棉质连衣裙,裙子是最小号,非常贴合她的身体——她把江逾白带上来时,压根没注意自己的着装,而现在,她猛然钻进被子里,闷声道:“太早了,我们暂时不要考虑那些问题。”
江逾白掀起被子的一角。
江逾白上了她的床,她还往角落里躲。江逾白抓着她的手腕,把戒指放入她的掌心:“求婚是将来的事……这是一个小玩具。”
“小玩具?”林知夏头顶着被子,复述江逾白的话。
江逾白笑了一下,才说:“你看。”
他触动戒指的一处机关,内嵌的银色圆环重重交叠,这枚戒指变成了一颗天文星球,每一条银环上都刻着英文单词。
林知夏伸出手指,轻轻地戳了戳天文球:“好神奇。”
“喜欢吗?”江逾白问她。
“喜欢。”她双眼忽闪。
江逾白再次按动机关,天文球变回了戒指的模样。他说:“这是十六世纪德国人设计的天文球戒指。我找了伦敦的公司订做,前天我去伦敦,是为了拿戒指。”
林知夏把玩半天,读出戒指上的英文单词,连在一起就是一句:“iloveyourethanallthestarsinthesky(我爱你胜过璀璨星空)。”
她再次翻转球面,还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把戒指收好,戴在左手食指上。
或许是因为被子里空气不流通,她的神智不太清醒。她倒进江逾白的怀里,他一把搂住她,又低声念道:“夏夏。”
林知夏松开他的衣服。她躺在床上,小声说:“你抱抱我。”
江逾白关了灯,侧躺在她身边。室内昏暗不见光,在黑暗环境的遮掩下,他们自然而然地接吻,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外面开始下起一阵雨,那雨声淅淅沥沥,带着冬风刮过的轻响,砸在宿舍的窗台上。
雨越下越大,江逾白还在亲她。
林知夏轻轻推了他的胸膛,那热度直抵她的掌心。他重归理智的牢笼,暂停一切动作,他说:“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家了。”
“现在吗?”林知夏说,“外面还在下雨。”
林知夏打开了室内的灯。
光明乍然降临。
江逾白抓起外套,系在腰间,他仍然坐在床上,半靠着床头,颇有种凌乱的美感,林知夏不太懂他这是怎么了。她问:“你不舒服吗?”
江逾白稍显局促:“我非常舒服。”
“真的吗?”林知夏再三质问。
“真的。”江逾白微微抬起下巴。
林知夏摸了摸他的额头:“应该不是着凉了吧。”
她又和他说了一会儿话,还问他想吃什么、玩什么?江逾白听她提起“玩游戏”,他的思维又飘到了别的地方。他只能说:“我们玩国际象棋吧。”
林知夏把国际象棋的棋盘搬了过来。他们连续交战好几局,江逾白被林知夏杀得溃不成军,片甲不留——他本来还以为,她会给他放水,没想到她还是老样子。很好,他就是喜欢她这一点。
他逐渐恢复平静。
午夜十二点,新年的钟声从远处传来。
江逾白仍然没离开林知夏的房间。窗外的那场雨也没有停。林知夏拍平被子,邀请道:“你要不要和我睡一晚?”
他知道她没有那种意思。
他鬼使神差地答应道:“好的。”
这一晚,他睡得很不踏实。
学生宿舍的单人床太窄,而他习惯了宽敞的大床。林知夏背对着他睡着了,不存在丝毫戒心。他一直搂着她的腰,可惜温香软玉是一种甜蜜的折磨——若有似无的香气、柔软温暖的触感都在刺激他的感官和神经,让他既亢奋又清醒,哪里还有一丁点睡意?
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2012年的最后一天。
第二天清晨,江逾白起床很早。
林知夏仍然处于迷茫的状态,还未分清现实和梦境,江逾白就说:“我先回家了,有事给我打电话,或者去我家找我……”
林知夏点了点头,又问:“你昨晚睡得好吗?”
江逾白回忆昨夜,林知夏靠在他的怀里,他不小心碰到她的胸口——这实在是很不应该。他拧开矿泉水瓶,喝了一口水,才说:“我睡得挺不错。”
江逾白现在很想回家换衣服,洗澡,补个觉。
林知夏和他打过招呼,目送他离开。
圣诞假期之后,本科生迎来了他们的期末考试。
林知夏抽空参加了几次助教培训课程。在培训课上,她又认识了许多博士生、博士后,大大拓宽了交际面。
新学期即将开始,林知夏收到一个坏消息和两个好消息。
好消息是,她和温旗合作的论文发表成功了。她也拿到了属于她的学生名单。
坏消息是,她和印度学姐合作的论文被编辑拒稿了。拒稿的原因也很简单,学姐那篇论文的核心观点已经被另一个科研组抢先发表了——这在学术圈,算是很常见的一件事。
接连几天,学姐的情绪都有些低落。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蝴蝶效应”。
如果学姐没有删掉温旗的实验工作,她就不用花时间设计另一种方法。她提交论文的时间,就会早于另一个科研组。
林知夏非常同情学姐,但也没有办法。规则就是规则,他们只能遵守。
与此同时,林知夏正式上岗。她是本学期《量子计算》这门课的助教——她还有五个同事。六位助教要共同辅导几十个学生,每周为他们分组上课。
比较尴尬的一点是——林知夏的年纪比她的学生都小。她的学生们都是十九、二十岁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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