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缨”这个词,出自东汉的《汉书·终军传》,代指“克敌制胜的力量”,宋代文人陆游也曾在他的《夜读兵书》一诗中写道:“长缨果可请,上马不踌躇。”
长缨果可请,上马不踌躇,江逾白很喜欢这句话。
他和林知夏已经认识了十几年,是彼此的挚友、伴侣、爱人。他给女儿起名“长缨”,含蓄地表达了他想与她携手共进的心愿。虽然他还没有女儿,但他可以想象。他稳稳地握住林知夏的手,似乎能感受到她的脉搏正在跳动。
她一语不发,偏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车窗之外,夜色流淌,宽阔街道两侧的行人熙熙攘攘,摩天大楼鳞次栉比,万家灯火交相辉映,林知夏的内心安逸又平静。她轻轻地触碰江逾白的手背,最终与他十指相扣,即便他们没有出声交谈,脉脉温情也尽在不言中。
江逾白和林知夏回到了江家庄园,专程来探望即将满月的堂妹。
堂妹刚出生一个月,还是个小婴儿,只有小小一团。她躺在一张围着护栏的床上,安安静静地睡觉,林知夏就站在远处观望她,不敢上前一步,生怕惊扰到她的美梦。
“好可爱。”林知夏发自肺腑地评价道。
江逾白勾住她的手指。房间里光线昏暗,寂静无声,她转头看着他,双眼明澈,亮晶晶的。她嗓音极轻地说:“再过几年,我们也生一个。”
“像你一样可爱。”江逾白预测道。
他牵着林知夏走出房间,叔叔和婶婶正在门外聊天。
叔叔满脸都是初为人父的喜悦。他搭住江逾白的肩膀,无私地向侄子传授“如何做好一个父亲”的秘诀,他还嘱咐道:“早点把日子定下来,我和你婶婶都盼着喝你们的喜酒。”
江逾白顺水推舟,当天晚上就和林知夏详细地讨论了婚礼安排。林知夏和她的家人们都喜欢海岛,江逾白决定在海南办婚礼。他打开一本万年历,翻到2018年8月的那一页,林知夏立刻凑了过来。
台灯的光晕散开,她浓密的眼睫眨了两下,像是黑色蝴蝶的羽翼。她左手托腮,右手指在万年历上:“八月二十四号,宜出行,宜嫁娶,就这一天好了。办完婚礼,再过几天,我还可以给你庆祝生日。”
江逾白用红笔圈出“八月二十四号”,并在一旁标注:“江逾白和林知夏的婚礼。”
林知夏心血来潮,娇声娇气地喊他:“老公。”
江逾白从未听她用过这种腔调。他一时走神,笔划拖长,神色依旧湛定:“你想请哪些亲戚朋友?订好名单,我来发请柬。”
林知夏只笑着说:“老公,你看看我嘛。”
江逾白不为所动:“先把正事做完。”
江逾白心里清楚,对于林知夏而言,“老公”二字激发他越大的反应,林知夏就越觉得有趣——她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格,好奇心很重,探索欲很强。小时候,她会不停地喊“小江总,小江总”,而现在,她又念道:“老公?”
江逾白合上万年历,打开一本工作笔记,浏览明年的项目规划,还说:“八月下旬,我们休假半个月。”
江逾白耐住性子,就等林知夏来缠他。
果不其然,林知夏推开他的笔记本,挪动椅子,离他更近。
她尚未讲出一个字,他就收拢她的手腕,再稍微弯腰,顺利地吻上她的嘴唇,汲取她的唇蜜用以止渴。他还用极温柔的声音反复念她的小名。林知夏的心底蓦地沸腾,浪涛翻滚,烧灼的热度融化了她的耳朵。
江逾白和林知夏确定了婚礼的日子,也通知了双方的家人。
林知夏的爸爸妈妈既为女儿感到高兴,又有些牵挂和不舍。为此,林家特意召开了一场家庭会议,商讨婚礼的细节。
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握着林知夏的手说:“夏夏明年才二十四岁,要嫁人了……”
林泽秋插话道:“江逾白那小子,迫不及待地想娶老婆。”
爸爸似乎已经倒戈:“秋秋啊,你妹妹和妹夫感情好,别总是挑你妹夫的刺儿,他也不容易,很懂事的一个孩子。”
林泽秋一言不发地瞅着爸爸,爸爸仍然在絮絮叨叨地说:“夏夏和小江结婚以后,就住在对面那条街的小区里,跟咱们离得不远,夏夏每周还会回家住,我跟你妈都满足了。”
妈妈忽然接话道:“秋秋,你比你妹妹还大几岁,你妹妹都快结婚了,你还不谈个女朋友?公司里头,可有合适的女孩子?要不,妈给你介绍姑娘?”
林泽秋正在吃苹果。他差点被果肉噎到。他连忙看向林知夏,示意妹妹说两句话帮他解围——以他妹妹的语言能力,糊弄父母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小事了。
然而,林知夏吸了一口草莓酸奶,安静地与林泽秋对视。林泽秋就知道了,这个妹妹根本靠不住,他只能搬出公司的硬性规定:“我们公司不给搞办公室恋情,不信你问林知夏。”
林知夏点头:“哥哥说得对。”
“你的同学呢?”妈妈却问,“你朋友、你妹妹认不认识单身姑娘?你要开口啊,秋秋,让人家给你介绍介绍。”
林泽秋抹了一把头发。他留着一头黑色短发,发丝乌黑而茂盛。他外表帅气,身高一米八七,工作和学历都不错,人也正直老实,还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妹妹,这样的择偶条件,应该还可以啊,怎么就是找不到女朋友呢——妈妈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不是催你,我和你爸也不急着抱孙子。你妹妹都成家了,妈怕你以后一个人孤单。”
“结了婚也不一定不孤单,”林泽秋反驳道,“我没事就出门和朋友喝喝酒,打打球,看看比赛,爽得很。人一旦结婚了,会被束缚,麻烦。”
林泽秋背靠沙发,伸长他的双腿,胳膊垫在了后脑勺。他这一副懒散而悠闲的做派,对婚姻完全没有一丝向往的破罐破摔的态度,都让他的爸爸忧心忡忡。
爸爸问他:“秋啊,你二十多岁了,还是只和男生玩?”
林知夏给林泽秋使了个眼色,但是,林泽秋的反应没有林知夏快,他一时没听懂爸爸的话,就据实回答:“对,咋了?”
爸爸放下手中茶杯:“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夏夏都能打酱油了。”
林知夏指出一个纰漏:“我没有打过酱油。”
爸爸愣了一下,林知夏又帮她哥哥讲话:“林泽秋是成年人了,他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让他自己选择吧。不管怎么样,我站在哥哥这一边。”
林泽秋伸过来一只手,手心朝上,林知夏和他击掌,兄妹二人简直默契十足。
爸爸妈妈就没再催着林泽秋找女朋友。身为父母,他们既不想让儿子烦躁,也不想和女儿争辩,再加上儿子和女儿的工作都很忙,一家人难得有空聚在一起聊天,感情问题只能暂时放下。
爸爸主动问起了林知夏在学校里的情况。他听说林知夏担任了四校联合研究组的副组长,科研任务特别重,还有自己的基金项目,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忙得过来。
“我可以的,”林知夏向她的父母描述道,“我在实验室里工作,不知不觉一个上午就过去了,吃完午饭,下午接着干活,一天又一天,时间过得很快。因为我在做我喜欢的事,所以不觉得累。”
妈妈扒开一个橘子,自己吃了一瓣果肉,确认橘子很甜,才把它递给了林知夏:“夏夏,听妈妈的话,在学校悠着点,别太累了,身体最重要,爸爸妈妈都心疼你。”
“嗯,”林知夏吃着橘子,含糊地说,“我知道。”
橘子口感醇厚,甜中带点清香,这是家的味道。
自从“四校联合研究组”成立,林知夏的科研进度加快了许多。她的同事们都是全国精英,精英手下的学生们各有千秋,经过一番短暂的磨合期,大家的合作越发顺利。
林知夏和谭千澈都是研究组的核心成员。他们二人的课题组备受瞩目,无形的竞争压力降临在两组同学的身上,虽然林知夏对她的学生们依旧温柔,但是,谭千澈每周都会强调一遍“研究生的目标与规划”,还给学生们制定了一份“每周自我考评表”。
谭千澈让林知夏无数次地回想起剑桥的印度学姐——根据林知夏的亲身经历,印度学姐的严厉教学模式也能成功地激励一部分学生。她无权干涉谭千澈的教学方法,谭千澈还经常和她一起开组会。
眼下,他们的四校联合研究组的工作重心是开发量子芯片——这是一道极其艰巨而复杂的难题。林知夏的思路也很大胆。她彻底颠覆了以往量子比特的操作模式,提出了一种新颖的改革方法,组里有一小半同事不赞成她,而谭千澈和谷立凯都相当支持。
为了尽快做出芯片的雏形,谭千澈把任务细分,分派给他的学生,继续鞭策他们。
放寒假之前的那一周,谭千澈在两组联合的组会上发言:“有些话,你们林老师不会说,我来替她说。你们林老师的量子科技公司创造了新图论,融合了经典计算机和量子算法,大大提高了网络信息传输的安全性,政府、企业和她都有合作。不过,这不代表真正的量子计算机面世了……”
他看着徐凌波,仿佛是专门讲给他听的:“量子计算机有三个核心需求,算法、编码和芯片。芯片是重中之重,正在研发中,你们今年寒假要是回家了,就会错过这一次参与的机会。”
偌大一间会议室里,气氛异常紧张,谭千澈却笑了笑:“我给你们举个例子,a回家了,b没有。a在家里放松、玩耍,b在学习新知识、参加学术会议。一个月的寒假结束,a和b的差距有多大?”
全场寂静。
谭千澈又说:“今年,你们都别回家,留在实验室干活。”
他站在长桌的尽头,双手扶着桌子,问道:“谁赞成,谁反对?”
徐凌波窃窃私语:“谭老师压榨学生不是人。”
然而,谭千澈的下一句话就是:“每人1000元劳务费,我出钱。”
谭千澈是学校重点栽培的教授。他的项目繁多,收入十分可观。早在去年年底,他就换了一辆奔驰轿车,手上戴着朗格手表,颇有成功人士的风范。
方怡雯却敢于当众拆台。她举手说道:“老师,你刚才的假设不对。”
谭千澈质问她:“哪里不对?”
方怡雯站起身来解释:“如果,回家玩耍的a是林知夏老师,留在实验室的b是徐凌波同学,一个寒假结束以后,a还是比b厉害得多,你说呢?”
谭千澈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开怀:“这充分说明,你们寒假不能回家,要追赶林老师的水平。林老师三年读完本科,三年寒暑假,她都没回过家,你们学一学。”
“等一下,”林知夏打断他的话,“同学们,你们都是成年人,可以自由选择。留不留校是完全自愿的,谭老师给你们每人1000元劳务费,我再追加1000元,哪位同学春节想回家过年,完全可以,不要有心理压力,今晚发一封邮件给我,说明是否留校,就行了。”
春节是一年一度的传统节日。
在林知夏的想象中,完美的春节就是一张圆桌,一盆鸳鸯火锅。桌上摆满了牛羊肉卷、鱼丸虾饺、扇贝蟹棒、蘑菇青菜,热气腾腾的白雾四处飘散,爸爸妈妈哥哥还有江逾白围坐在桌边,他们一家人热热闹闹地一起吃饭,电视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夜空中绽放着五光十色的烟花。
林知夏推己及人,认为她的学生们也会回家。
然而,当天晚上,林知夏收到的邮件显示,林知夏与谭千澈两组共计二十四个人,包括徐凌波在内,无一人回家过年。他们全部选择留校,继续做实验。又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2000元的劳务费,林知夏和谭千澈都在学校论坛上广受好评,被誉为“有良心、肯花钱的好导师”,这让林知夏感到一丝惊讶。
她再三确认了本组学生的意愿,结果他们全部都很坚定,像是被谭千澈的那番话深深地影响了。
林知夏思虑半天,问清了学生们大年三十那天的行程,随后,她在学校的豪华食堂订了一桌年夜饭,付了将近两千元钱。她把年夜饭的菜单发到课题组的微信群里,学生们欢呼声一片,像是正在欢度春节。
过了几分钟,徐凌波私信她一句:“提前祝老师春节快乐!”
林知夏秒回他:“也祝你快乐!加油!”
徐凌波正在疯狂写论文。
从去年十月开始,到现在为止,他经历了人生中最辛劳的一段时光。每天一睁开眼,脑袋里就在想论文和实验方法——洗澡想、吃饭想、时时刻刻都在想。他终于弄懂了林知夏一年前交给他的课题有什么深意,哪些论文可以相互联系,哪些论点可以继续改进。他一边感慨自己终于有了真正的收获,一边又暗恨自己没有早点开窍,平白无故消磨了许多机会,遭受了许多羞辱。
他发布了一条朋友圈:“我浪费了二十五年人生。”
他忘记屏蔽林知夏。
林知夏就成了第一个回复他的人。她说:“没有浪费。你经历的所有事,造就了今天的你……”
徐凌波眼含热泪,却见林知夏接下来的话是:“早点把论文写完发给我。”
徐凌波擦去眼角的泪水,手速飞快地把林知夏添加到了“不让他看我朋友圈”的列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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