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文修他们离开的那日,风沙很大,肆虐在边城半空,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但他们还是按原定时间上路了。
走的时候悄然无声,没有三军列阵送别,亦没百姓夹道相送,一行人赶着乌蓬马车出了城门,就很快湮没在遮天蔽日的风沙之中。
这一整日的时间,军帐内那人一直坐在案后处理公务。
从日升至日落,直至月挂中天。
在天要破晓之际,他才从繁重的公务里抬了头,孤坐着看着帐外的方向。
脑中,不可自抑的浮现她穿青衣布裙,戴簪子钗环的模样。他未能亲眼所见她离开时的装束,可他依旧能想象得到。因为从耳环至衣裳,她身上穿戴对面每一件物,在送去前,皆由他亲自过目过。
穿回女郎装的她,当也是娉婷婉顺,袅娜丽人。
他低头去看自己的双手,长久失神的看着。
他竟是,亲手葬送了她。
大军在这第十日的时候开拨回京。
离开的时候,边城万人空巷,百姓击鼓相送。
此战大捷,得胜回朝,纵是素日再不苟言笑的将领,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粗犷的脸上也多少挂些笑来,甚至还与夹道相送的百姓们点头示意。
唯独被拥簇在将士中的那人,自始至终脸上都不带丝毫笑意。其他将领见他面带沉郁,还只当是宿醉头痛之故,并无多想。
在大军开拨的第十五日,时文修一行人赶到了怀城,而此时距离京城已不足半月的行程。
“大瓦,你这回立了几等功?能得什么赏啊?”
时文修掀开马车窗牖,探出半个脑袋出来与人闲聊。
车厢里就她自己,长时间的赶路难免让她闷得慌,所以每当车速平缓下来的时候,她便倚在车窗前与人闲聊会。
刚开始葛大瓦他们还有些避嫌心态,少与她搭话,可待随着赶路时日愈久,再加上瞧那副首领黄成似也不管束这些,逐渐与她说话就放松了些。
“擢升为一等护卫的功肯定是够了,还能多出百两的赏银呢。”葛大瓦摸了摸头,嘿嘿一笑:“不过主子爷也说了,想要凭借军功在军队任职的,也会成全。”
他偷偷暗指了下鲁海方向:“俺偷偷算了下,鲁哥这次回去少说能得五百两赏银。就算出去挂职,也少不得一个陪戎副尉哩。”
“葛大瓦,你皮痒了,是不是在说我什么。”
鲁海趋马凑过来,瞪那嘿嘿笑的葛大瓦一眼后,就看向那窗牖里问:“小时,你真要离开啊?”
“是啊,待回了京完成了主子爷交待的任务,我就要走了。”
她离开的事也没瞒他们,也没觉得有什么好瞒的,早在出发的时候就与他们说了。好歹他们也是她在这个时代认识的第一波朋友,在她离开之前,她想好好珍惜与他们相处的最后一段时光,不想他们还因避嫌而在与她相处时多有顾虑。
鲁海哦了声,有些复杂的看了她一眼。
听她说要离开,他内心自是诧异不解的,可不知为何,又隐隐觉得她能做这般决定,也是情理之中。
或许,他也是无法将内宅里绫罗绸缎加身,举止规矩矜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妇人,与眼前这个轻松自在笑容随心的她联系起来吧。
这时葛大瓦挤了过来:“那,你能养活自己啊?”
听他这一问,她还觉得挺新鲜:“我怎么就养活不了自个了?”
她觉得她会的技能挺多啊,哪里给他造成的错觉,会认为她养活自己都成问题。
葛大瓦嘀咕两声。
时文修没听清,就问他刚说的什么。
鲁海直接复述了遍:“他说你连杀鸡都不会,还说你只会钻木取火呢。”
时文修当即伸出胳膊来使劲去勾那葛大瓦锤他。
葛大瓦讪笑的趋马赶紧跑远了些。
副首领黄成余光瞥见那边说笑的场景,并未多言什么,也并不阻拦。
来时主子爷就交代了,这一路上她要如何都随她。
黄成转回了头,看向前方。
这次领的是什么任务,整个队伍怕只有他一人知道。
此行危险重重,很难说没有性命之忧,但他也并不惧。
能活下命来自然再好不过,便是不幸殒身,禹王府送下的埋身银也足够他家小后半富贵不愁了。
沿着官道继续一路前行,至地势险峻些的石潼坡时,队伍渐慢了下来。
黄成望着道路两旁一望无际的山林,有种强烈的危机感渐涌上心头,令他不由握紧了腰间的刀,浑身戒备。
不过他没有勒停队伍,依旧带队前行。
两旁山林鸦雀无声,赶路的骏马都似感到不安。
其他人也皆感觉到了些什么,趋马继续赶路的时候,手握长刀浑身肌肉紧绷,目光扫向四周无不戒备。
整个赶路的队伍几乎瞬间都安静下来,浓浓的危机感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时文修看着面色沉重的葛大瓦他们,手不由的摸向了藏在车内暗匣里的长盒。
鲁海靠近窗牖,压低声迅速说:“情况好似不对,小时你提前准备,待会若有万一,你赶紧带物先走。”
时文修二话不说,第一时间就将盒子从匣子里拿出,放在包袱里包好。尽管手指发抖,还是死死将包袱系在胸前。
这是黄副首领早就定下的策略。
遇到不可控局面时,她要护送着物件先走,其他人则拼死护她突出重围。
鲁海既这么说,那就代表,此刻便是最艰险的不可控局面。
恐惧,惊怖,担心,悲恸,等情绪几乎瞬息将她湮没。
可她不能任这些情绪发酵,只能兀自忍耐压着,因为她可能是带走物件的唯一希望。
她又看向窗牖外,压根不敢去想他们的拼死,只是抖着唇嘱咐:“你们,千万保重……”
话音刚落,无数冷箭突然自两侧齐发。
闷哼与哀嚎声在外响起的时候,一伙蒙面黑衣人冲了过来,二话不说就来砍杀。车外头,马嘶声,怒吼声,喊杀声,刹那响彻云际。
抱着怀里木盒仰面倒在马车里的时文修,还在为刚才擦过她头皮那寒箭而心脏狂跳之际,就猛听见自外头传来黄副首领的大吼声:“带物走!!”
走,是谁走,不言而喻。
这是对她的命令。也是她的使命。
令入耳的第一时间,她就一骨碌爬起来,抱着怀里物件直接冲出了马车。
“走!快走!!”
鲁海牵了马来,不由分说将她提到马上。
他满脸的血,身上也是血,不知是别人还是他的。
黑衣人见她抱物出来,无不闻腥而至。
鲁海回身猛砍一人,嘶吼:“快走!”
时文修不去看地上躺着的尸体面目,也不去看鲁海皮肉翻滚的后背,她只看前方,只敢看前方。扬鞭狠甩,她用尽平生力嘶吼:“驾——”
骏马带着她,疾驰在同伴们为她开辟出的一条生路上。
身后两侧厮杀不绝,鲜血纵横,犹似炼狱。
余光里,她看见了葛大瓦的一臂被人斩断,在半空划过血色的弧度。
她的牙齿死死咬着唇,嵌进了肉里,咬下了半块肉。
她两目依旧紧盯着前方,不敢让眼泪涌上眼眶,唯恐视线受阻看不清前路。
哭没用,怕也没用,悲痛更无用。
她得活着,得将物件成功送回京去。
黄成在见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后,就渐放松了些抵抗的力度,同时不着痕迹的朝旁侧让出些路来。
他的几个心腹见此,想到之前听其低声嘱咐了句‘以己身为重’的话,迟疑了些后,也渐渐抵抗的不那么强烈,皆往旁侧稍微退让。
黑衣人抓住时机瞬间撕开一道口子,顾不得再与那些亲兵们纠缠,突出重围的他们分两拨,一拨人驾马车离开,另一拨人则第一时间往人消失的地方迅疾追去。
剩下的亲兵中有驾马欲追上阻拦的,却被黄成给当场喝令住。黄成也不多做解释,只迅速组织剩下的人逃离此地。
“黄成!你个孬种!!”
鲁海指着他鼻子怒骂,几欲冲上来打他。
黄成的行为在看他看来简直不可思议。此行任务是何等重要,他们无人不知,早在来前黄成就三番几次强调,物件万不能有失,关键时候拼死也得护物件周全。可如今在这至关紧要的时刻,黄成不仅率先开了口子让黑衣人杀了出去,竟还不允许他们追击阻拦,这在他看来,黄成已不单单是孬种怕死的事了,其所作所为更像是个叛徒!
黄成一脚踹了他膝盖,挥手让人将他带上马。
“有什么不满,你回去后跟主子爷当面说。”
他没再管鲁海,招呼人驾马立即按原路返回。
时文修在回头远远见到后头追兵时,当机立断,直接驾马扎进了一望无际的林子里。随即她勒马跳下,拔了钗子刺向了马背,在马嘶鸣疯跑之后,她抱着怀里物也疯似的朝相反方向一路狂奔。
她跑不掉了。她无比清晰的认识到这一点。
但是物件决不能落在对方手里,否则为掩护她逃出的同伴们就白白牺牲了,还有为国流血效力的将领们以及他,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脑中划过这个念头的时候,她迅速的环顾四周地形景物,开始记位置。
林子入口马走二百至三百余步,之后西南方向狂奔四五百步,正北百步处有深沟,似东边不远处有溪涧水流声。
她寻了棵高大的树,然后蹲在树下开始疯狂的挖着。
好在这里离溪涧处不算远,土质松软些,不消片刻功夫就挖了一坑,堪堪将盒子塞下。
等埋好了盒子,大体抹除了痕迹,她再一次环顾四周牢记这个位置,就用尽全力朝着溪流的方向狂奔而去。
她要活着,请上天保佑她,让她躲过这劫,成功等来救兵。
她平生只求这一次。
大军在回京途中的第二十日,禹王收到了她被抓走的消息。
当夜,他喝了整一坛烈酒。
却在半夜,他自噩梦中醒来,而后孤坐床边迟迟未能回神。
梦里,他亲眼看见,她被人打的肝肺俱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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