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完药后,那下人对牢房看管的人嘱咐了几句,就端着空盖盅离开了。
牢房看管的几人围着桌子吃酒,除了每半个时辰去看下她死没死,顺便喂下参汤吊她一口气外,便不再多管她。
时文修就这么蜷缩在墙角,昏迷不醒了整整一夜。
直到第二日天亮的时候,她才混混沌沌的有了丝意识。
牢房没有窗户,不见天日,让人分不清黑天白夜。她只觉的似是陷入了黑暗许久,又似只是短暂的屏蔽了下疼痛。
她怎么还活着。脸贴着血水未干的牢房地面,她睁着眼看着对面的那些血迹斑斑的刑具,恍惚的想着。
昨夜,她不是被人灌了毒酒吗。
疑问划过脑中的时候,周身上下熟悉的痛楚再次铺天盖地的袭来,让她忍不住瑟瑟发抖。可每一微小的抖动必定牵动皮肉骨髓的痛疼,当真是痛不欲生。
她蜷缩着想要哀吟出声,可直到下意识发声时,却才感知到了喉腔传来的剧烈灼痛。那是种如火如燎的痛,好似被烈焰灼伤,被火把炙烤,她稍稍一张口,就能感到黏膜脱落后凝成的粘稠血块。
看管的人几乎视她为死物,压根无视她的痛苦,依旧按照时辰过来给她灌参汤。
连呼吸都要带动喉腔的剧痛,更何况是吞咽。
被粗鲁灌下的汤药利刃般划过口舌喉咙,痛的她生不如死,抠着墙壁的手指几见指骨。
看管的人离开后,她终于得以有了喘息余地,歪靠在血迹斑斑的墙壁上,睁着眼一动不动的看着微弱跳动的壁灯。
为什么是哑药,为什么不是穿肠毒酒。
此刻她竟还能稍稍分了心去想,这哑药的顺序上错了,应在她刚进来时就给她上灌上,这样便也省得那会她担惊受怕,唯恐自己受不住刑而松了口。
是啊,她当时真以为自己会熬不住的,会背叛的。
那些刑具一一摆在她面前那会,她当时怕的两腿都在打转,求饶的话几乎都要到了嘴边,可最终还是将牙龈咬得发青,死死阻住了讨饶的话。
因为她哪怕吐出一个字,都对不起那些拼死为她杀出生路的同伴。
她焉能忘,她骑马独身奔逃的那刻,身后两侧的袍泽们都在用命替她阻拦,有人流血,有人倒下,可依旧有人前仆后继,奋不顾身。
她至今都不敢去想,他们是不是都死了。
也不敢去想,是不是整个队伍里只活了她一个。
每每各种可怕的刑具加诸于身,每每锥心刺骨的痛楚让她想痛哭求饶,想骨头软的松口时,鲁海葛大瓦他们带着筋膜的头颅就会浮现在她眼前,不狰狞不恐怖。豪爽的鲁海,憨厚的葛大瓦,还有那些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无不看向她的方向,睁大的眼里无一不是信任。
她的良心让她松不了口,心底的悲痛与仇恨,也促使她继续死命挺下去。
看着牢房那氤氲的烛火微光,她唇边落了细微的弧度。
她做到了,她挺过来。
鹿皮靴踩地声停了下来。
阴暗潮湿的昏暗牢房甬道内,一身朱红色绣金线四爪龙蟒袍的人,远远的驻足看了瞬,而后扔了鞭子转身离开。
“曹兴朝你在等什么。”
不虞的声音自前方传来时,曹兴朝就立刻不耽搁的将手里方型紫檀盒子扔给了下人,几步跟了上去。
心中却叹,来时他如何劝九爷也不听,非要来取她大好头颅,给装盒子里送那禹王府当贺礼。等他认命的端着盒子过来了,九爷却又改主意不杀了,这不是白折腾了一顿?
宁王走出地牢时,脑中又浮现了,肮脏腥臭的牢房里,她一身脏污血衣,却头靠着墙壁仰脸看壁灯的画面。
犹似扎根黑暗,仍向着光束的杂草。
“九爷,时辰不早了,咱还是赶紧的过去,省得延误了时辰,圣上怪罪。”
宁王回了神,掀了眼皮看了眼天色,脸色多少不好看。
“大好的日子,偏要过去给那赵元璟做陪衬,想想都晦气。”
曹兴朝帮忙整理着亲王服,劝道:“九爷放心,他这也不过风过一时,得意不了一世的。论看重,圣上终还是更看重您一筹。”
宁王掀了唇角,似哂非哂。
“走吧,去看看吃了三年风沙的老七,可是愈发沧桑老成了。”
京郊十里外,圣上銮驾前,众将士面君,山呼万岁。
黄罗销金华盖下,亲下金辂的圣上赐平身,对三军将士宣谕慰劳,言此战功臣当享有功于祖庙,舍爵策勋。
慰谕毕,万岁声山呼海啸,震天动地,凯乐亦高奏而起,响彻天地。
圣上召禹王与吴将军近前,执手二人,颇多感慨。
“元璟瘦了,辛苦了。父皇在宫中听说了你不仅各项军务处置的井井有条,还亲冒石矢上阵杀敌,属实深感安慰。你很好,没有辜负父皇的信任。”
“儿臣承蒙圣恩,岂敢不兢兢业业,刻思报国?唯今所做不过分内之事,实不敢当父皇赞奖。况儿臣边境监军三年,未能在父皇身边尽孝,实在愧疚难当。”
圣上拍拍他的手,感怀:“忠孝不能两全,不怪你,有心便好。”
说过两句后,圣上就转向了吴将军,感慨说他辛苦。
禹王趁此间隙,余光不着痕迹的扫过后面的宁王。
宁王带着一干皇子在稍后些站着,眼尾斜挑似有冷笑的看着他,依旧还是从前那般乖戾模样,不见其他任何异样。
禹王没忍住又那余光扫其身后左右,却依旧没熟悉的盒子,以及熟悉的那人。
莫不是老九识破了龙璧为假?
按照他们的设想,老九拿到所谓龙璧后,必定先一步当众发难,堵死他们的解释,倒打一耙的将‘龙璧的遗失’定性为‘亲兵带走藏匿’。继而再呈上‘龙璧’,又带来‘弃暗投明的昔日枕边人’做人证,以此来证实他赵元璟确实心怀不轨,明面以龙璧被截做掩护,实则是存暗中藏匿之私心。
老九按兵不动,所以此刻他亦拿捏不准其打算。
是识破了他们计谋,还是反倒存了私心想扣下龙璧,他也无从得知。自那日‘龙璧’被截的事后,他觉得事情既定,便不再关注后续了。甚至也没让安插宁王府里的钉子冒险打探消息,觉得没必要再为此事损兵折将。
还有层他不愿提及的原因便是,他不想再听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不想听她如何将功赎罪,更不想听老九又是如何笼络她奖赏她。诸此消息光是想上一想就让他极为不适,更何况亲耳听见?势必让他烦恶非常,五脏翻绞。
他沉思的这会功夫,圣上已放开他们二人的手,欲要转身回御驾。时间便不能再耽搁了,他遂拜于君前,垂目掩下纷杂情绪。
“父皇,儿臣有一物要呈。”
“哦,何物?”
圣上故作不解,禹王接过亲兵捧来的长盒,双手呈递过去。
“是龙璧。”
盖子打开,刹那溢出璀璨光彩,宛如仙物。
千万人见证下,圣上双手举过龙璧,威仪四方:“天佑我大魏!”
文武百官三军将士齐跪地,山呼海啸:“大魏千秋万代,万世太平!”
众喊声震天的时候,禹王的脸朝后轻侧,便将宁王那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神情,全纳眼底。其反应,与其他不知情的官员们,皆一无二致。
指腹猛地捏紧盒身,他的心陡然下沉。
殊不知,此刻马英范却在眼皮狂跳。
宁王爷的反应有些不大对。从头至尾都没流露出,得了异宝而看好戏的得意猖狂之色。尤其是龙璧被献出后,他的反应只有与人如出一辙的震撼,却没有流露出那种庆幸感,庆幸刚才并未首先跳出来先声夺人的对禹王发难。
难道异宝不在宁王手中?马英范忍不住否决,不可能,她人都已经被抓了,那所谓异宝又焉能不落入其手?
他也不知其中究竟出了什么变故,可一股道不上来的不安却兜头将他笼罩。
尤其是在他见主子爷并未当众向圣上提及押送‘异宝’被截路的事,更是心有不安。这是他们提前定好的第二步策略,若宁王爷谨慎不肯先发制人的话,他们就主动提及为保龙璧安全送达而偷龙转凤的事。压根不用他们指名道姓是何人所为,圣上及朝臣自会心中有所猜测,即便最后找不出证据来,可到底也能让那宁王吃好大一个闷亏。
可如今,主子爷竟主动弃了这步策略。
他心里愈发不安宁,想要暗中打听宁王府里的情形,可又怕主子爷察觉而不敢轻举妄动。
无事,左右死无对证,即便查也查不到什么。
在他心里,她是必死无疑的,宁王爷什么脾性,谁人不知。
一个背叛者到了宁王爷手里,焉能有命在。
宫苑里大排筵席,宴享功臣。
君臣举杯相庆,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宴席深夜未散。
作为此次庆功宴上最出尽了风头的人,禹王面上应酬自如,心下却没有一丝半毫荣光加身的愉悦之意。反而胸中如被罩了层密不透风的网,多少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他忍不住做了件不理智的事。
在余光瞥见老九面带不善的扔了酒杯,起身走远些似去散步时,他亦沉眸起身,抬步随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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