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终于彻底安稳了下来。
匈奴骑兵在两个主将死后就溃不成军,被合围起来悉数俘虏了,留待着等过后再与匈奴那边谈判。而苏家可谓是长安世家之首,纵然因先祖几代为避势大胁君之嫌,旁系外散,只留了嫡系一脉于京中,影响力仍是不可小觑的,如今苏家率先做表遵从诏命,有了世家大族支持,在加上先前被镇压处斩的教训在前,其他权贵豪强不得不息事顺从了。楚党中人审时度势,也连忙收敛了起来,纷纷殷勤上表了一番效忠侍奉的心意。在禅位诏书下,一切名正言顺。
属于大夏的辉煌与衰糜在史册洪流中已然成了旧事,新的朝代正缓缓开启。
夜深寂静,苏世誉才终于得空换下了一身血袍。梳洗清理过后,等候在外的宫娥引他进入了寝殿,便自觉闭门退下了。
楚明允坐在桌旁,对他招了招手,然后拿过手边的细瓷小盒打开,软膏透出了一股淡淡药香。
“我自己来就好。”苏世誉想伸手接过。
楚明允却闪开他的手,微挑了眉,“怎么,刚才还说心里有我,现在连摸一摸都不让了?”
“……”苏世誉无可奈何,只得配合地不再动作,任由他将药膏抹上自己脖颈。
那时李承化的刀势毕竟凝滞,划出的伤痕并不深,血早已自行止住了,在沐浴后只是泛着浅淡的一线绯红,还微带着湿润的水汽。
药膏触上肌肤时微凉,被小心轻缓地涂抹开,便渗透了指尖的温度。楚明允上完了药,手却仍停留在那道伤旁,久久没有动作。
苏世誉不解地看去,他仍瞧着那道伤,低声道:“……差点要被你给吓死。我若是去晚了,你是不是就打算让我抱着你的尸体哭?”
苏世誉眸光微动,拉下了他的手轻握在掌心,沉默了一会儿,转了话题,“事到如今倒是看得清明了,我有些想法不妥,只是你行事作风也未必尽对。”他看着楚明允,低笑道,“听闻这几日上谏的臣子都没落到好下场,可我也有些谏言要讲,陛下愿不愿意听?”
楚明允定定与他对视半晌,笑道:“你亲我一下我就听。”
苏世誉便笑着倾身吻上,唇间方一相触,他就被一把揽了过去。楚明允把他整个压在自己怀里,一手箍住他的腰,一手滑入他发间,加深了吻与他唇舌纠缠。
这姿势实在不大平稳,苏世誉下意识地伸手撑住他身后的桌案,喘息间隙忙道:“等……”
“抱紧我。”楚明允轻咬在他耳垂。
一点酥麻如电般窜上脊骨,苏世誉收回撑住的手,慢慢搂住了他的脖颈。楚明允直接把他这么抱了起来,还腾得出一只手散开内殿里重重帷帐。
长发披泻,满铺交.缠,衣衫也松散凌乱,楚明允手指微有些凉,划过他喉结锁骨,又绕过肩头,沿着脊背缓慢而下。苏世誉不禁低.喘了声,视线不由自主从楚明允颈线滑下,却陡然僵住了。楚明允也随之低眼看去,他身上衣袍滑落大半,露出的胸膛上有一道窄短的暗红伤疤,不偏不倚地正在心口位置。
苏世誉手指微颤,却仍是触上了那道伤痕,眸色深敛,“抱歉,我……”
话没能说完就被楚明允再度吻上了唇,将未了之言悉数吞下,他抓过苏世誉的手,十指相扣地按在了枕边,几番缠.绵后才稍放开,贴在他耳边哑声低笑,“道歉做什么,我一点都不怪你。”
苏世誉沉默片刻,垂眸吻上了他心口那道疤。温热触感便一路辗转落到了心底,楚明允忍不住笑了,低头亲了亲他的发,“你怎么样我都喜欢。”
日升月落,又是个融融春日。长安城外的一座宅邸中,陈思恒练功刚结束,将剑搁在一旁,边擦着满脸的汗边拿起茶盏大口灌下。少年的身量长得极快,不过一年多,已经比当初见到楚明允和苏世誉时高了许多,神情也坚毅了几分,再不是只有一腔悲愤却连剑都拿不稳的孩子了。
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照顾他日常起居的婢女匆匆赶到后院,“小公子,有人来府里找您,看上去像是位大人物呢。”
“唔?”他赶忙放下茶盏,往外跑去,“楚将军,楚将军您……”
庭院里的黑衣男人转过身来,面容俊朗,却是不曾见过的模样。陈思恒停下脚步,困惑道:“……您是哪位?”
“你想要当影卫?”秦昭打量着他。
陈思恒在他目光下有些紧张,却用力点了点头,“是!”
“影卫的要求极为苛刻,你还需要经受磨练,而且师哥已经登基,此后的任务只会更危险。”秦昭道,“如果是为了报你家仇,就没必要了,灭你满门的是李承化,他已经死了。”
陈思恒低下头去,一时没有吭声。
“如果你只是想习武,继续跟着你现在找的师傅就可以。”
陈思恒缓缓摇了摇头,“我知道我的仇人死了,昨天我收到了苏大人的信,他把事情都告诉我了。”顿了片刻,他才又道:“那时候楚将军告诉我,不能总等着谁来救我帮我,我只有自己站起来才行,所以为了报仇,我才开始拼命地练剑学武功。但现在我的仇人死了,我就不知道练功还有什么用了,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该做些什么,我既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这世上,好像突然什么都没意思了。昨晚我想了一夜,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楚将军说等我拿稳了剑,也许会用到我。”
秦昭看了他一会儿,忽而明白师哥为何要让自己过来了,“不能再叫楚将军了。”
陈思恒愣了愣,点点头,“哦对,要叫陛下。”
“身为影卫,该叫主上。”
他眼睛顿时一亮,惊喜万分,“真的?”
“怕吃苦吗?”秦昭问。
“不怕!”
秦昭点头,“宫里为影卫专设了机构,你今日把行李收拾了,明日会有人来接你。”
陈思恒兴奋应下,坚持要送秦昭出府。他目送着秦昭背影远去,满心欢喜地转身就要回去收拾东西,余光瞥见了有人打远道缓缓走来,不由停住了脚步。
行路人是个模样清秀的青年,衣衫上却沾染了许多血渍灰烬,他倒也不在意,双手捧了个小瓷坛抱在怀里,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沿途大好春景。
陈思恒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走近,直到对方就要从面前走过,实在忍不住叫住了他,“你、你是不是……”
青年脚步微顿,看了过来。
这下看得不能更清楚了,陈思恒惊异万分,“你不是静姝姐姐身边的那个哥哥吗?”
青年的神情终于有了波澜,“你认得静姝?”
陈思恒点头,“认得。”
李彻困惑地端详着他,“怎么称呼?”
“陈思恒。”
李彻神情一变,沉默了片刻才道:“……你能带我去见见她吗?”
人事变迁,草木依旧,当初静姝自尽的那棵古树仍在原处,亭亭如盖。李彻默默地听着陈思恒讲她是如何服了毒,还痴痴惦念着一首诗,伸手握了一抔沙土,身形微颤,半晌才哑声道:“……我来接你了。”
红颜黄土,杳无痕迹。
李彻将沙土小心收敛入了一个准备已久的素花瓷瓶里,原先捧在手里的瓷坛就被搁在了一旁,他抬头不经意对上陈思恒好奇的目光,解释道:“那是我父亲。”
他边在行囊中翻找,边道,“我听说了消息,趁朝廷清理战场的人还没到,连夜翻了几个尸堆,也只找到了头颅,火化了打算带回故土。”他低低叹了口气,“没想到父亲真会带匈奴人打进来,如今身首异处,但愿能免于黄泉下面对先祖了吧。”
李彻找出行囊里的匕首,转身塞给陈思恒,忽然撩袍在他面前跪下了。陈思恒吓了一跳,连忙退开两步,“你干什么?”
他轻轻笑了,“我父亲害你家破人亡,你不杀我报仇吗?”
陈思恒握了握匕首,却又看着他摇头,“是你父亲杀的人,跟你又没关系,他既然都死了,我为什么还要再杀你?”
李彻愕然,“那你也不恨静姝吗?”
“……我不清楚,”陈思恒低声道,“我知道我家那场火跟静姝姐姐有关,不然她也不会刚好能救我出来。我很想恨她,可是在我最害怕的时候也是她陪着我。”他顿了顿,忽然释怀地笑了笑,“恨或者不恨,她也都已经不在了。何况我现在已经有保护自己的力量了,明日还要进宫学着做一个影卫,总不能一直陷在仇恨里走不出去。”
李彻定定看了他良久,“你是个好孩子。”他接过陈思恒递还的匕首,“和我一起去喝杯酒吧,算我祝你安好?”
陈思恒为难道:“可是我不会喝酒。”
“那喝杯清茶也好。”李彻站起身,“走吧。”
阳春三月,颁罪己诏,抚平民心,而朝堂上诸事也恢复如常。原先因处斩而空置的官职自然有新的才俊补替,官袍加身,满怀壮志,谁不渴望一整河山,换得个海晏河清的盛世无双。
开朝伊始,万事皆新。
只是有人见着一如往常的御史大夫,难免暗叹了声可惜,私语递转,终是传入了未央宫中。
于是这日朝会完毕,楚明允并不急着散去,而是突如其来地下了一纸诏令:
封御史大夫苏世誉为王爵,加九锡,赐千里地,邑三万户,位在诸侯王上,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以天子礼遇祭祀天地。
群臣寂静,面面相觑,倒也无人出声,且不论这位陛下的性情容不容得下异议,那御史大夫于朝廷的贡献有目共睹,倒也不是当不起如此恩典。
刚要附和,却见前列的御史大夫自己开口婉拒了。
楚明允耐心听完了理由,看向苏世誉,弯着唇角道:“这些你都不想要?”
“是,”苏世誉温声道,“臣明白陛下心意,已经知足。”
楚明允想了片刻,“封地也不要吗?”
“自然。当初为抑制诸侯已是诸般辛苦,如今赐地建国,裂土分封,有违当初之本意,日后必留祸端,还请陛下收回诏命。”
楚明允却不理他这番话,顾自道:“既然这千里之地你不肯要,”他抬手点上自己心口,低笑道,“那将此地封与你,你要不要?”
苏世誉微微一愣,众臣也跟着呆住了。
明知是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他却不禁笑了,正对上那双眼眸,应道:“臣幸甚。”
《周史·本纪》有载:
周武帝建元初年,革改旧制,大赦天下。
建元二年,御史大夫领命,重修律典,再立法度。
……
建元六年,收苏氏旁系子渊为嗣,立为储君。
……
建元八年,发兵匈奴,匈奴退百里据守,遇雪,苦战数月。
建元九年,大捷,一路追剿,深入沙漠,久攻不克。
五月,武帝亲征,历四月,直抵王帐,匈奴单于兵败自杀。
此后百年,再无敢犯境者。
……
嘉宜初年,薨,同棺而葬。
下葬那日的深夜,后世称为文帝的楚渊与太史令登台饮酒。
年轻的帝王极目远望,忽然道:“父亲的意思,是将他与父皇之情全然隐去,一字不可提?”
太史令应道:“是。”
“那爱卿以为,若是能载录史书,当如何评之?”
太史令沉吟许久,“先帝与故御史大人,可称情深一生。”
楚渊无声地笑了,饮尽了酒。
浮生一梦去,功业千秋留,那随时日流逝渐而遥远飘渺的故事,终落成青史里一点模糊的温度,不为人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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