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老林子倒是不怎么安静,想象中的万籁俱寂确实只存在于想象中;
北方的风,像是北方汉子那嘹亮粗狂的嗓门儿,一直刮个不停,像是一只巨大的手,拿这片老林子当作琴弦不停地杂弹着。
讲不出什么韵律,也没有什么可靠的五线谱,但就是这么杂乱无章的,时间长了,居然也习惯了。
一手提一箱电池的中年男子走到了一条小溪边,
他其实有些后悔了,
电池,
买得有点早。
就像是去一个地方旅游,一般都是回去的前一天甚至是回去的当天在飞机场或者火车站凑合着买点“特产”回去就是了。
哪有第一天就买很多特产,然后一直提在手中到处跑的?
再者说了,比起天津人都不吃的狗不理包子,比起成都人都不吃的张飞牛肉,
类似上述这两种只能在特产商店才能出现购买得到的“当地特产”,
这电池,
很难买么?
满大街,
随便找个杂货铺都能买得到。
但既然买了,
就带上吧。
电池不能受潮,
所以男子很小心地用塑料纸包裹了好几层,隔着小溪,放在了树叶堆上。
随即,
他走到小溪边,
蹲下来,
掬起一捧水,
开始洗手,
他洗得很认真,非常非常认真,可惜周老板不在这里,否则若是看见了,可能就会因为对方这种认真洗手的态度产生惺惺相惜的感觉。
都是爱干净的人啊。
洗了手,
甩了甩,
男子坐在了地上。
溪水的水位,
开始慢慢地下降,
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而在溪水中央的位置,
渐渐的露出了一处飞檐。
千年以来,中国人对于房屋建造上,一直有着属于自己的执着和独特审美,精细执着到连屋檐也有着独具匠心的设计。
用现在的目光看来,当年的大家其实都是住在“艺术品”之中,而现在,却砸锅卖铁地把自己送进公寓房的牢笼里,像是提前住进了一个大一点儿的骨灰盒;
区别无非就是有些骨灰盒会和那些放干果瓜子儿的塑料果盒一样,分几个格子,也就衍生出了套二套三的骨灰盒款式。
溪水下面,
是一座庙,
只是不知道多少年前,
这庙被掩埋了,估计也塌了,
可能这还保存得稍微好一点的飞檐,现在成了它唯一昂起的骄傲,提醒着其昔日所拥有的辉煌。
这是一座城隍庙。
点点黄色的光芒开始在男子旁边凝聚,最终凝聚出了一个书生的人影。
书生一身黄色的朝服,
整个人看起来,很是疲惫。
你可以从他身上清楚地感受到一股衰败的气息,在不怎么引人注目的边边角角位置,还有着些许残破。
“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呢。”
书生开口道。
男子点点头,“是啊。”
当年,
他们二人都是中原人士,也就是现在的河南人士,家境殷实;
这是废话,
就像是现在的公子哥玩儿腻了其他东西总喜欢追求新奇的刺激一样,以当年的那种交通水平,俩人居然能结伴从河南跑到东北而且算是东北的东北位置来,家里没钱闲得慌还真做不来这种事儿。
恰同年年少,挥斥方遒;
“后来,你考中了么?”书生问道。
“金榜题名。”
书生闻言,露出了恼怒之色,显得很是愤愤不平,“若不是我病死了。”
“倒不是你病死在这里后刺激了我,反而是因为你死了,失去了这样一个玩友,忽然觉得很多事情都很无趣了,干脆就闭门读书了。”
“读着读着,一不小心就考中了?”
“算是吧。”
书生笑了,
男子也笑了。
当年,
二人同游于此,
这里当初还是一个集镇,
书生在这里染上风寒,没挺得过去,没了。
中年男子就把书生埋在了这里。
千年后,
一个在这里成了本地城隍,
一个则是在地狱当了阎王。
“我听说过关于你的很多事。”书生道。
“我知道你肯定知道关于我的很多事。”
书生点点头。
“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男子说道。
“我不会来找你的。”
“我也知道你肯定不会来找我。”
男子说完,
和书生一起又笑了。
要不到我家玩玩?
千万别同意,我就是意思意思!
当年的友人发迹了,
来找找关系,换个地方,求求帮忙,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看书生现在这个样子,
此地香火早就不知道断了多少年了,
庙宇毁了近乎没了踪迹,被尘土所掩埋,人烟也稀薄到了极点,人都没了,还哪里去找香火?
书生的法身,都已经残破到这种地步了。
估计,
也就剩下个不到十年了。
“没想到,在走前,还能见到你。”
“我也没想到自己这时候会上来,对了,你知道电池么?我这次买了许多。”
话语中,
带着点向昔日老友炫耀的语气,
很幼稚,
也很纯粹。
“时代,不同了。”书生感慨道。
中年男子皱了皱眉,
他不希望话题拐向那个方向,
单纯地老友重逢,
不好么?
“我这儿是人烟稀少,没什么香火了,但各地城隍,现在基本都一个样了。”
说到这里,
书生看向身边的老友。
城隍归阴司管辖,他们身份超然,基本以当地的英灵去担任。
他们的存在,他们的延续,他们的盛与衰,真的不能以简单地香火来衡量。
这是一种大势,
一种被刻意放纵,一种被人为出来的大势。
一个城隍,一个阎王,
就像是一个戍边的将军,
询问当朝的阁老,
为何朝廷断了边军军饷?
朝廷难道不知道这样下去,城隍系统得崩溃,大厦将倾么?
但其实,
大家都知道,
大家也都清楚大家都知道。
安律师、冯四儿,这种中下层的巡检都能看出这艘船要沉了,更何况其他坐得更高的人?
坐得越高的人,一旦地基开始不稳了,反而震感更为清晰。
中年男子没说话。
“阴阳的秩序,不能改啊。”书生继续感慨着。
中年男子叹了口气,开口道:
“等这次下去前,我会再回我们的家去看看,听说,你家以前的宅院,现在成了文物景点,还被保存了下来。”
“旧时王谢堂前燕罢了。”书生很认真地看着中年男子,“人都没了,空壳保留得再光鲜再亮丽,它又有什么意义?”
“总比什么都留不下得好。”
“你知道么,为什么在末代失踪后,你们能这般平稳地继承泰山留下来的一切?”
中年男子抿了抿嘴唇,闭上了眼,不耐的表情,已经很清晰了。
他不擅长去遮掩自己的情绪,
一是没这个必要,
在这个世间,
需要他刻意去奉承去假装去收拢情绪而去面对的人,
真的不多了,
就算那位菩萨,
至多也就只能算半个而已。
更何况,
年轻时的好友重逢,本就是一件容易打开心扉的事儿。
书生其实看见了,但书生装作没看见,而是继续道:
“因为你们继承了泰山的一切,泰山的格局,泰山体系。
府君没了,
一个变成了另一个,
呵呵,
或者说,
一个变成了你们十个,
其实真的无所谓的。
上头的交椅,坐一个人还是坐十个人又或者是坐一百个人,对于下面的人头攒动来说,有什么区别?
反正,
我又坐不上去。”
说到这里,书生又笑了,但这次中年男子却没有笑。
“其实,真的不甘心啊。”书生伸手,手中出现了一个杯子,杯子里装的是溪水,以水代酒,喝了一口,“真的不甘心啊,早知今日,当初我们怎么可能…………”
中年男子咳嗽了一声,道: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当初你们没有阻止,或者说,当初你们默认了。
现在,
木已成舟,
再说什么,也没什么用了。
千年以来,
真的让中年男子觉得有些奇怪和好奇的,在众人沉默之中敢于发声的,还是那条猎犬头子。
“这是大势,大势之下,你挡不了,我,也挡不住。”
中年男子感慨道。
“问题是,你挡过了么?你尝试过了么?
又或者,
你没挡,
甚至还站在后面推了一把?”
“你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在和我说话?”
“城隍和阎王?还是当年一起云游的友人?你说呢?”
中年男子沉默了。
“身为城隍,我身为阴司阳间守土之臣,可有犯言直谏之权?
身为故友,面对昔日的志同道合的伙伴,可有规劝互勉之责?”
中年男子继续沉默。
书生的身上开始燃烧了起来,
“我还有十年,苟延残喘至今,我没想到你会来,但我一直期待着你会来。
眼下,
既然你来了,我就用我剩下的这十年,告诉你一件事。
大厦将倾,
站得越高,
摔得越惨!”
“轰!”
书生身体炸裂,
恐怖的黄色业火开始肆虐而出。
中年男子坐在那里没动,
在其身边出现了一道黑色的光圈,
将这汹涌的业火完全挡住,
外面,
烈焰滔滔,
但他安之若素。
他抬起头,
仰望着漆黑的夜空,
任凭业火还在外围继续燃烧着,
他笑了,
他笑着道:
“大厦将倾,大厦将倾,
呵呵,
又是谁告诉你,
我还在楼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