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秋听说了祁十二郎的奇遇,想起他和邵芸一路同行,料想她或许知道些内情,便即向她询问。
邵芸果然点头:“你问我算问对了。我们路过蒲州时,无意进了一间小兰若,恰好遇见这胡僧正在给贫苦百姓治病,百姓都道他医术如神。
“祁公子便试着请他诊治,那胡僧给了他一瓶药水,每日服一滴,服了一个月,果然就好转了许多。”
沈宜秋双眼一亮:“当真如此神验?”
邵芸点点头:“他一见祁公子便说出他的症候,道他先前服的药并不对症,虽能拖延几日性命,却会将身子拖垮。你问这做什么?可是有谁要治病?”
沈宜秋道:“是皇后娘娘。”
邵芸“啊呀”一声,却皱起了眉头。
沈宜秋紧张道:“怎么了?”
邵芸有些为难:“这胡僧性子十分古怪,他替贫苦人治病,一文不取,可替富贵人家治病,却会百般刁难,提些叫人啼笑皆非的要求,听说有个大官请他替老父诊病,他便要那官员辞官,把那大孝子急得,还曾叫富商散尽万贯家财。”
她顿了顿,目光有些闪烁:“有时候他也会要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想到什么便是什么,全凭他乐意……”
沈宜秋若有所思地看向邵芸短短的头发。
邵芸叫她那透彻的目光看得心虚,不觉往后一缩,清了清嗓子道:“皇后娘娘身份这么尊贵,那胡僧提的条件还不知如何苛刻呢。”
沈宜秋点点头:“总要找到他试一试。表姊可知那胡僧如今的下落?”
邵芸道:“这倒不难找,他也去了东都,如今在景乐寺驻锡。”
沈宜秋见到尉迟越,便即将此事告诉他知晓,只是略去了祁十二不提,只道是邵芸在途中的见闻。
尉迟越遣人遍访名医,也找过西域的名医替张皇后诊治,都无功而返,听到这消息比沈宜秋冷静些,不过但凡有机会,他还是愿意试一试,当即命人去洛阳请那胡僧去长安。
自那日起,尉迟越便觉沈宜秋对他的态度有了些许不同。
她待他仍旧很好,他逗她时也会恼,他温存时她也会回应,可就是有些微妙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不同。
若是换了从前,他定然一无所觉,但如今他已不是用眼在看,而是用心。
他的心看见,生离死别后那几日的亲密无间,犹如午夜的昙花,还未等他嗅到芬芳便已经凋谢了。
虽然心里有些发堵,但他并不气馁,因他知道只要耐心等待,悉心呵护,那朵花早晚会再度开放。
五日后,五皇子率领着使团中的一众文官抵达灵州。
当日尉迟越带兵援救灵州,尉迟渊本想跟随,被他兄长勒令待在凉州招呼吐蕃使团。
浩劫当前,便是尉迟五郎这样的混不吝,也不敢在这时候造次,只得乖乖留在凉州,每日与吐蕃人扯来扯去,好容易等灵州解围的消息传来,便即将大燕和吐蕃两个使团一股脑儿全带到了灵州。
下了马,见到兄嫂都安然无恙,他心里的石头方才落地:“阿嫂,你没事可太好了。”
尉迟渊平素都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可经过这回的事,连他也显得稳重了几分。
沈宜秋这一路上早已将她视为自己的亲弟弟,见他这泫然欲泣的模样,心里也是又酸又涩,正要说点什么安慰他,尉迟越便将她往身边一揽:“你身子还未复原,快回房歇着,别在外头吹冷风了。”
说罢将弟弟提溜起来:“孤先考考你,这些时日功课有没有进益。”
尉迟五郎傻了眼:“阿兄,出了那么大的事,你见到我就没有别的话么?”
尉迟越凉凉地道:“只要孤一天没死,就要考校你的功课。”
顿了顿道:“距今岁进士科举只剩下七个月了。”
沈宜秋在守城那段时日亏了身子,尉迟越担心她守不住舟车劳顿,让她在灵州安心休养。
他便在灵州与吐蕃大皇子艾雪勒继续议和。
艾雪勒已经叫这手狠心黑脸皮厚的燕国太子磋磨得没了脾气。
燕国的军队赶起路来简直不要命,倒把他们这些马背上长大的勇士累得够呛。
终于到了灵州城,那千刀万剐的古日勒早已经跑得没影了,他不想与突骑施人为敌,可都跟着来了,由不得他不打——他不打人家,人家见他与燕军在一起,也会来打他。
稀里糊涂地与突骑施人打了个昏天黑地,损兵折将不说,肯定被突骑施可汗记恨上了。
燕国太子这混账,趁机又坐地起价,他心里苦不堪言,恨不得扒下燕国太子这张细白皮子,回去做面鼓来敲——皮这么厚,一定怎么敲都敲不破。
然而他恨不得将燕国太子扒皮抽筋,还不能得罪他,否则他一甩袖子不谈了,他便是腹背受敌。
尉迟越却是气定神闲、游刃有余,一边与艾雪勒慢慢砍价,一边主持灵州城的重建。
凉州州府兵在灵州城解围之后并未立即离开,而是留在灵州帮百姓修补城墙,重挖壕渠——当年凉州被围,是沈刺史带着灵州州府兵前去救援,与凉州军民一同死守,直到援军抵达,而他自己却以身殉国。
虽是十年前的事,凉州的百姓却还念着。
约莫过了两旬,尉迟越终于心满意足,将艾雪勒和吐蕃使团送走,沈宜秋的身子也养得差不多了——要完全恢复元气恐怕还需一段时日,但她知道尉迟越还有许多事需要回京处理,而她也急着想让曹彬获得应有的下场,告慰英灵。
离开灵州前一日,尉迟越陪着沈宜秋去了趟贺兰山麓,祭拜她的父母。
这段时日下了几场雨,萦绕终日的血腥气终于淡了,原野上新草从焦土中探出头,茸茸地铺了一地,不知名的野花开得烂漫,如少女仰起笑脸。
两人同乘一匹马,在原野上慢慢地踱着。
沈宜秋道:“回了京,殿下能继续教妾习武么?”
尉迟越十分意外:“怎么突然又肯学了?”
以前他为了逼她起床习武,哪一日不是使尽浑身解数?
沈宜秋望了望团团的白云,轻轻道:“要是我早些用功,也许牛大叔他们……”
尉迟越将她搂紧:“你放心,回京之后,我便取薛鹤年项上人头。”
沈宜秋一怔:“殿下要动薛鹤年?”
按说朝政的事她不该过问,但她实在对此人深恶痛绝,不由自主便问了出来。
这回邠州援军去而复返,与他向皇帝进谗有莫大的关系,可说是罪魁祸首之一。
另一个罪魁祸首,沈宜秋也知是尉迟越杀不得,也不能杀的,能拔出薛鹤年一党,也算断了他一条臂膀,给他个教训。
然而她还是有些担心:“殿下可有万全之策?”
尉迟越在她耳边道:“放心,我手里有颗最要紧的棋子。”
沈宜秋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阿史那弥真?”
薛鹤年在朝中党羽甚众,又有皇帝庇护,要扳倒他这样的重臣,也只有里通外国这样的大罪了。
尉迟越忍不住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他的小丸实在太聪慧,聪慧得他都没机会显摆一下,邀一邀功。
可转念一想,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有个才智、勇气与他比肩,甚至在许多地方比他更甚一筹的女子与他并肩前行,相互扶持,那点显摆的乐趣实在微不足道。
沈宜秋仍旧有些不放心,尉迟越毕竟还是储君,这时候动皇帝的心腹……
尉迟越仿佛能猜到她的心思,沉声道:“万不得已时,只能劳驾张太尉。”
沈宜秋心头一突,她和尉迟越两世夫妻,自然清楚他的为人,也明白他与皇帝之间还是有些父子情分的。
他是个明君,更是个仁君,若是动用北衙禁军逼迫皇帝禅位,免不了成为他一生的污点。
尉迟越道:“若非万不得已,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低沉:“灵州的事不能再发生。”
沈宜秋默然点点头。
两人换了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儿话,终于到了贺兰山下。
沈刺史和夫人的坟茔周围遍植松柏,树下鲜花盛开,周围没有一根杂草,显是时常有人来清理洒扫。
沈宜秋将祭品摆好,在杯中斟上酒,轻声唤道:“阿耶,阿娘,小丸来看你们了。”
她看了眼尉迟越:“这位是太子殿下,你们以前见过的。”
尉迟越行了礼,不见外地道:“小婿拜见岳父岳母。”
沈宜秋想起自己昏睡不醒时的梦境,在心中道:“阿娘,那日在岸上唤我的便是此人了。”
又暗暗地叹了口气:“阿耶阿娘,你们放心,他是个很好的人,待女儿也很好,虽然女儿不能将他当作意中人,却可以相互扶持走到最后。
“求阿耶阿娘像庇佑女儿一样,保佑他身体康健。”
尉迟越也在心里道:“岳父岳母,小婿此生定不会辜负小丸,再不会让她受一丝委屈,落一滴泪……”
尉迟越心里的话还未说完,松林里忽然飞出一只山老鸹,呱呱叫着从他头顶飞过。
不等他回过神来,只听“啪嗒”一声,一团鸟粪落在他肩上。
尉迟越:“……”
岳父岳母对他这个女婿似乎不太满意。
……
翌日一早,太子一行从灵州启程,邵泽和周洵伤重,依旧留在刺史府养伤,待痊愈后再回长安。
出了城,沈宜秋坐在马上回望故乡,无声地与养育她的地方。
南风将僧侣超度魂的诵经声带到遥远的天边。
烧毁的家园在废墟中重建,就像伤口中长出新肉。
有的痛楚慢慢淡去,有的伤痕永远不会愈合,但新的生命终将孕育、繁衍,在这片丰饶的土地上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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