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孩童再如何懂事也还存有几分童心,便是叶疏白这样少年老成的孩子也不例外。
在岁那年,他用碗装着自己的小伙伴溜出了山谷外,然而尚未看清楚清流剑宗究竟有几座峰头,身后那四尊老剑仙便猝不及防地出现,将他带回了谷。
出逃的后果是师父们都觉得为他布置的作业太少,给他又加了不少的训练内容,同时开始正式传授他清流剑宗的两大剑法。
主杀招的清云剑法,以及主飘逸身法的流岚剑法。
这两套剑法唯有清流剑宗的亲传弟子可学,先前叶疏白也曾教导过温云,却因为时间仓促没有那么细致,所以她至今不会使这两套剑招。
当然,她所学的剑术其实大多都是原身带来的记忆,因而虽然用得精妙,但是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用起来远不如魔法那般得心应手,但是现在不同,她非但有大把的时间从基础开始重学剑术,还能跟着叶疏白蹭这四位顶级剑修的教学。
温云虽然平日里态度散漫,但凡是遇到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就会变得格外专注拼命,更何况现在老天爷还为她创造出了一个真正心无旁骛的世界……她几百年就跟个背后灵似的跟着叶疏白,这想要鹜也找不出来啊。
叶疏白站在谷练习剑法,温云亦是作出持剑的姿势跟着练习。
想着自己现在好歹比这个小萝卜头要大,不可能输给他,所以她凡事都要让自己做得比叶疏白更好半分。
所谓的好半分就是——
大师父让叶疏白练习一万次挥剑的动作,温云就努力让自己撑着挥它个一万零一次。
她在记忆世界里是不会觉得饿也不会觉得累的,就觉得很麻木。
结果这次温云刚刚挥完最后一下,前方站着的少年本来都预备收起手剑了,却不知道为什么又挥了两下。
温云默默盯他一眼,叹气:“这倒霉孩子,数错了都不知道。”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温云麻木地跟着个小萝卜头一起学着做一个合格的剑修,将基础剑术练了千百万遍,虽说手空空,但是总感觉自己手里在握着一把剑。
要知道以前她握着木剑的姿势都有些怪,是标准的持杖姿势。
倒是已经长成个清隽少年的叶疏白现在已经时不时能用出一招剑意化形了,师父们极高兴,终于夸了他几句。
少年面上不显,背地里却没忍住唇角上翘,试探着挥出一剑,果然用出了剑意化形,还把师父们常去纳凉的那个草亭给绞成了碎片。
还在亭躺着睡觉的三师父顶着被绞得半秃的头怒吼着奔出来,拿着棒子就开始教育这倒霉徒弟。
边上的温云看得乐不可支,寻思着自己也练了这么久,不知道能不能用出一招真正的剑意化形。
想着便挥出一剑,然而前方风平浪静,连片落叶也不曾掀起。
温云皱了皱眉,才略失望地想起现在情况特殊,她没法调用灵气,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这剑术练得怎么样了。
叶疏白的记忆空间的时间流逝将近百年后,总算又换了个地方。
温云熟络地跟随着叶疏白从清流剑宗那山谷飘到玄天秘境的入口,脑子里还回想着叶疏白先前在论剑会上一招剑意化形出手,让所有人大惊失色的潇洒画面,心很是羡慕。
她在论剑会上也很潇洒,但是当时才打了个绣花枕头的谢觅安就下场了,都来不及让旁人瞧个清楚。
不似叶疏白,从头打到尾,全方位无死角地展示了他的实力,那些对手甚至都没将他的剑意化形逼出就告败了,温云还发现,几乎所有女修以及个别男修全程目不转睛地盯着叶疏白,万家的某个少年还为他拉了个横幅,派头极风光。
进入玄天秘境后依然是老规矩,每个人都被丢到了不同的地方。
温云跟在叶疏白身后,却见对方在入境之后就立在原地不动了,似乎是被秘境内充沛到可怕的灵力给震慑住了。
良久之后,叶疏白忽然朝着前方的天空挥出一剑,温云内心毫无波动,这倒霉孩子自从使出一次剑意化形后便上了瘾,没事就爱练一练。
灵气汹涌澎湃向叶疏白涌来,那一剑的威势在天空凝成一道耀眼的光华,如同仙界般的华光流彩溢在整个玄天秘境的上空,真是像极了仙人降临时的异像。
温云心隐约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当初叶疏白说他那届对手都在入口跪着求仙,不会就是……
果不其然,在叶疏白用完这招吓人的剑意化形后,一群人都朝着这边蜂拥而来。
他们面带敬畏和狂喜,虔诚地跪叩在这片苍穹之下。
“弟子欧阳,恭叩上界仙尊。”
“弟子谢怀丹,恭叩上界仙尊,只求仙尊一现!”
叶疏白眼神莫名地瞥了他们一眼,随后若无其事地御剑飞走了。
在他身后,那些跪叩的人冷眼嘲笑:“呵,看他心高气傲成那样,连顺手上界异像都看不上,仙人的考验才刚过开始他就落败了!”
温云:“……”
她确定了,当年叶疏白之所以能顺顺当当地将玄天秘境一扫而空,就是他自己干的好事误导了那群年轻修士,后来他提起这事儿竟然还好意思装无辜!
叶疏白毫无心理负担,他好比飞蝗过境,毫不客气地将秘境的各色宝物一扫而空,所到之处见树伐树见山挖山,半点都没有表面那副神仙公子的矜持模样。
直到他看见那株参天的凤凰木,前行的脚步方才停止。
温云亦是抬起头痴痴地看着这株巨木,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凤凰木的成木,原来它长成后竟是这样。
枝叶相缠,枝沉黑如水,叶赤红若火,叶落既焚为烬滋养树身,生死往复在此之间。
她脑海似有某根弦传出一阵清鸣,一股玄妙的天地法则之力恍惚间显露在她面前,又好似隔了层云雾难以捉摸。
温云下意识地抬起手,随着那凤凰木枝叶拂动的方向微微一动——
那边的叶疏白亦是做出了同样的动作,手持利剑缓缓斩出——
此刻正值黎明,天光未亮,光与暗仅一线之隔,剑掠过正似斩断这苍茫细线,苍穹之际骤然大亮。
温云缓缓睁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悟了,当初叶疏白所领悟到的那丝天地法则,也终于明白他为何能借凤凰木由死转生。
生死往复在之一念间,生既是死,死亦是生。
这是……
生死大道!
在温云借着凤凰木领悟生死法则之后,她眼前的画面逐渐开始溃散坍塌,整个世界好似一幅被撕碎的画卷,一点一点地化作空白。
叶疏白的记忆,竟然到这儿就终结了?
她往前踏一步,看着眼前这个清隽清冷的少年。
彼时他尚未经历正魔大战,亦未遭受被苍生背弃的苦痛,眉目间依旧带着少年人的风华意气,那袭翩翩的白衣在他身上也似飘逸浮云,而非深岭寒雪。
她跟他相处了多久?这问题温云也记不清了。
只目睹着他逐渐长高长大,再见证着他从那个连剑都握不稳的小孩变成了最潇洒肆意的剑修,他前行之路其实一直由她伴着,她的剑术原来也是随他一道习来。
“叶疏白。”尽管知道他听不见,温云仍是眼眸弯弯地叫他一声,同他认真告别——
“五百年后再见吧。”
玄天秘境一如她陷入记忆之前的的幽邃晦暗,那团浓重如墨的迷雾始终萦绕在身侧。
回过神的那一霎,温云亦有片刻的恍惚。
她已在另一处过了百年之久,乍一回到现实,反而觉得有些不真实了。
时间又回到了她入记忆的那一瞬间,阅遍他百年记忆,她竟只用了这一霎。
迷雾,玉清泓的肉身已死,只剩下那个魔修阴恻恻的声音在周围回响——
“待我寻出你记忆最深处的心魔……就在正魔大战,要让你体验千万次被剜去玉婴的恐惧与绝望,我要让你……”
“让我什么?”
清冷的男声响起,叶疏白反问一句。
“让你……咦?你竟这么快就清醒过来!”
不是清醒,是根本就未曾被玉清泓的神魂给伤害到半分。
那魔修想将叶疏白记忆最惨烈的那段记忆勾出来,引出他的心魔并控制他,甚至妄想借此机会夺舍叶疏白。
毕竟玉清泓的肉身无法再用,而叶疏白这具身躯远胜任何人,若是能够夺舍叶疏白,再夺回那些散落的玉婴,那他何愁不能成就飞升大道!
然而温云当时反应得太快了。
而且就算是那个魔修也没有想到,这世间竟然有人的神魂强度竟能够远超领悟了神魂法则的自己,生生地将叶疏白护佑得万分妥帖。
没见识的魔修,又怎么能理解完全忽略了肉.体淬炼而主修神魂的魔法师的可怕。
这番眼界浅,就导致了叶疏白从头到尾都处在清醒之!
那道非男非女的古怪声音在短暂的哑然之后勃然大怒,眼见先前的运筹帷幄成了笑话,他沙哑地嘶喊着,“这不可能!这是天道法则,这是不可违逆的神魂碾压,你不可能挣脱!”
温云与叶疏白都没有要解释的意图,两人齐力再次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攻去。
然而那儿一道影子都没有,依旧是一团不可触及的黑雾。
“他的神魂已经离体,恐怕想再夺舍!”
温云匆匆落下这句话后飞身朝着师兄们掠去,要是对方真的夺舍了师兄,那她对着那两张脸怕是下去手!
果不其然,那股诡异的气息正朝着朱尔崇的方向涌去,温云毫不犹豫地铺开自己的精神力将地上昏迷的三人都护住,警惕地注意着周围。
然而这个魔修领悟了神魂法则,神魂离体竟然都还没死,现在看不见摸不着,根本捕捉不到对方的动向。
越是危急的时候,温云就越是冷静。
“神魂……灵魂……恶灵?”
温云银牙一咬,对叶疏白轻喝一声:“剑来!护法!”
话音刚起,叶疏白早已领会她的意图,没有半点迟疑地对着她掷出手木剑,而后跃至她身旁去吸引那魔修的注意力。
他此刻无法动用灵力,魔法修为也还低微,丢了剑的他在魔修眼就是一块惹人眼馋的肥肉。
原本朝着朱尔崇袭去的神魂方向一转,直直地朝着叶疏白攻去。
“你是我的了!”
“放你娘的……厥词!”温云扬手接过木剑怒道:“他是老子的剑灵!”
说话同时,已是朝着叶疏白掷回一叠厚厚的魔法卷轴。
下一刻,温云手握木剑站定,姿势古怪却优雅地在空画出数道弧线,略显苍白的嘴唇上下张合得飞快,晦涩的龙语自她口喃喃而出。
身后是一阵接着一阵的阴风,叶疏白紧抿着唇不断用身法躲闪,手的魔法卷轴一张接着一张炸开,阻挡着对方神魂冲向自己的攻势。
此刻是白天或是黑夜?
身处迷雾的温云无从得知。
她只知道,就算是黑夜,这次也必须将它点亮为白昼!
手魔杖泛出点点金色光华,一股神圣的气息自她周身浮现,星芒阵由黯淡逐渐变得耀眼,将黑发黑眼的她衬得恍如光明女神降世。
温云表情肃穆,声音极轻极平和,用龙语念出这个光明系高级魔咒的最后一段——
“……愿光明之神,赐予信徒驱散恶灵之力。”
“圣光制裁!”
星芒阵倏然绽放出堪比太阳的光芒,浓郁如墨汁的黑雾仍在负隅顽抗,其爆发出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发自灵魂深处的刺耳的尖叫,这光芒似乎带给他极大的痛苦。
温云亦是在咬牙撑着,这声音暗含着极强的神魂攻击,她一边分出精神力去护着其他人,一边继续施展着圣光制裁,此刻脑海仿佛有千万根尖利的针扎过,让她痛得几乎快要昏厥。
黑雾在拼命蔓延企图压过金色圣光,而圣光却始终不曾熄灭,如同一粒顽强的星点,在这黑暗之逐渐燃烧成一片太阳。
一黑一金,就这样开始了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就在这僵持不下之时,另一股稍弱的光明系魔力不动声色地与温云的交缠在一起,推着她往前。
温云毫不犹豫地爆发出全力。
圣洁的光骤然点亮这片黑雾,照耀在整个玄天秘境的苍穹之下,好似烈日灼灼落在冰雪上,随着魔修的那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所有的黑雾都飞快地消融溃散。
黑雾消失,这片天地又重新恢复先前的清朗。
无论是诡异的魔修还是巨蟒和谢寻都再也寻不着踪迹,仿佛随着这黑雾被蒸发了似的。
然而温云已经无力继续追踪魔修的去向了,此刻她的精神力被尽数抽空,方才全凭着那股意志才坚持下来,待这场争斗结束后脚下霎时一软,重重朝着地面跌去。
然而迎接她的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一个带着温暖体温的怀抱。
温云眼前一阵接着一阵眩晕,整个人完全失了力气,眼前的人影也看不清,唯独那熟悉的气息让她敢安心将后背交予他。
她当然知道这是叶疏白,也知道他身上的香气从何而来。
那是他自小栽下的一株白梅花,初时同他一般歪歪瘦瘦,后来在他的精心照料下竟也在山谷里长得亭亭秀立,比他还生的高,每年深冬必要开满树的白梅,胜过雪似的白。
四师父是女修,她用白梅制成香囊挂在叶疏白的剑鞘上,每年都新作一个,温云看了很羡慕,却也只能看着而得不到,只能在冬日时躺在那白梅树下嗅着香气听着师父们对少年万千叮嘱。
她那会儿还是很羡慕叶疏白的。
温云嗅着他怀熟悉的香气,嘴唇苍白得快没血色,唇角却仍得意地牵出一个得意的弧度:“那是圣光制裁,厉害吧?”
叶疏白将她扶稳,并不吝啬夸她:“很厉害。”
温云似乎并没有听到叶疏白的回复,也是,她过去百年都在自言自语,于是这次亦是习惯性地自言自语:“那是我在光明神殿顶上偷窥了半年学的,你要想学我教你……但是你得去给我弄条……”
弄条肥鱼,要用辟谷丹养大的那种。
可惜这句话都还没说完,温云的脑袋已经悄然往他怀一栽,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温云是闻着烤鱼的香气醒过来的。
尝了百年的她立马睁眼,刚想翻身起来却觉得头疼欲裂,只好继续躺下。
“温师妹你醒啦……哎哟我的娘,老子的脑壳像被哪个龟孙捶了一年似的痛。”
朱尔崇骂骂咧咧,温云这才发现自己附近还躺了三人。
两位师兄躺在自己脚边,不远处还躺了个目光空洞的姜肆,后者嘴里还念念有词说着什么。
真是太好了,看样子几个傻师兄都没被夺舍。
包霹龙依旧是没心没肺,笑着说:“叶师弟说我们神魂受损,脑袋疼几天是正常的,没变傻已经值得庆祝了。”
温云平躺在地上不敢再乱动,忍着头痛叮嘱:“你们下次需得长点心了。”
朱尔崇叹口气,郁郁道:“我们也没料到玉清泓竟然是魔修,这才了他的招,又让温师妹你费心了。”
但是因为让温师妹费心过许多次,所以这次朱尔崇已经没多少心理负担了,所谓英雄救美嘛,女英雄救美男子也是很合理的。
他这会儿也闻到了烤鱼香,于是满含期待地喊一嗓子;“叶师弟,烤鱼熟了吗?”
没人回答他,只有烤鱼香气越来越近。
一串被烤得焦黄酥脆的灵鱼被递到眼前,然后……绕过朱尔崇递到了温云的嘴边。
她眨了眨眼,与叶疏白的视线正正对上。
他将鱼再凑近些,声音平静,言简意赅:“没放辣。”
温云张口咬下去,惦记了上百年的烤鱼终于入口,这香气跟肉质入口时的满足感几乎让她激动得落泪。
这就是肉,这就是食物的味道啊,原来烤鱼也可以这么香!
她眼睛都在放光,就连空蓝后遗症都快痊愈了,舔掉嘴边的一小块鱼肉后感动地看向叶疏白:“你怎么知道我想吃烤鱼的?”
她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打算从叶疏白这儿得到答案。
谁知道他目光意味深长地看了温云一眼,竟然语气正经地开了口:“你曾说过三百四十二次想吃烤鱼。”
“不可能,我从没说……”
温云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神情古怪地看向叶疏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
她的确说过很多次想吃烤鱼,但那是在叶疏白的记忆世界说的,因为那会儿她一直吃不上东西,成日里只能盯着那群肥硕的鱼瞧,在口头上早就将它们烤了数百次。
“你看得到我?听得见我说什么?”
但是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啊,那只是他的记忆而已,她又不是穿越时空去了叶疏白的童年。
叶疏白动作自然地将剔除了鱼刺的鱼肉送到她的唇边,声音淡淡道:“当时不知道,你出来后就知道了。”
原来一霎便是百年。
她出现在他的回忆世界,没有改变任何事情的进展,百年往事好似一幅山水画,山依旧是山,水依旧是水。
但是她来过,所以这副画卷上新添上了一片浮云。
她来之前,他每每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都是枯燥重复的修炼,孑然一人走了百年。
她来过后,他的所有回忆都被重新勾画,每一幅画面都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怕伤了他的神魂,便甘愿忍受百年孤独,如影随形伴在他身侧,曾为他遮风挡雨,也曾伴他修炼剑法,还一心念叨着要吃他养大的鱼。
叶疏白垂眸,静静地凝视着温云,良久,他低声开口:“好久不见。”
温云愣了愣,聪明的她很快明白这一切的因果缘由。
她轻笑出声,目光从他的眉眼落到嘴角,无处不精致清隽,无一不是她最熟悉的那少年模样。
“是啊,好久不见,叶疏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