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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瓶是水,另一瓶是沙(1 / 1)

北方,遥远的北方。

翻越遮荫山脉,穿过神圣帝国,朝着地平线的尽头前进,直至波涛汹涌的狭海,就能抵达真正的北方。

维内塔人抱怨阴冷潮湿的冬天,从箱底找出长袖衣物;

帕拉图人咒骂寒风刺骨的冬天,躲进门窗紧闭的房屋。

殊不知命运对于塞纳斯人已经足够温柔——巍峨的遮荫山脉阻挡了南下的冷空气,庞大的内海是天然储热池,所以两山夹地几乎全年不会结冰。

而在真正的北方,寒冬之神将展示出残酷无情的另一面。

漫天的暴风雪席卷一切,世间万物全部变成苍茫的白色,动物呼出的水汽在毛发上冻结,保存体温变成关乎生死的大事。

就在这等滴水成冰的天地中,有一群人正在举行仪式。

冰湖被凿出一条水路,一名赤身裸体的男孩颤抖着走进冰水。

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失,男孩奋力游向水路的尽头。

围观的人很多,但是无人伸出援手。

水面不断析出薄冰,若不是手持长棍的侍卫们及时敲碎冰面、捞出浮冰,锋利的冰碴就能要人命。

母亲们闭上了眼睛,而男人们在低声议论:成人仪式通常在十五岁举行,即便如此也常有不幸发生,让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游过冰河实在太早了些!

但男孩终究还是游到对岸。当他走出冰水时,围着冰河的人群爆发出阵阵喝彩。

祖父走到男孩面前,解下肩头的披风为男孩系好。

随后,祖父亲手为男孩在腰畔挂上了一柄镶有红宝石的短剑。

短剑、披风和剑带——在参与仪式的人们的认知中,当一个男孩得到这三样东西,就意味着他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年轻人、一名战士。

从这一刻开始,男孩获得了作为“自由人”的完整权力。

接下来,宾客应该为男孩献上贺礼。

但是男孩的祖父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摘下头顶的铁王冠,随手放在男孩头上。

“卡尔,我做了一个梦。”祖父揉了揉男孩细软的金发,眼神中满是慈爱:“我梦到——你终将得到这一切。”

一个梦并不能说明什么,它仅是祖父给予孙儿的美好祝福。

但在这黑云压城的时刻,老国王预言式的话语让人们的心中又燃起一丝希望。

观礼的贵族们依序将礼物堆放在男孩脚下。

他们还有一场关于生死存亡的仗要打。

……

绝大多数公教和新教信徒并不知道极北之地还生活着一群人,他们也不关心。

而在地理知识稍微好一些的人眼中——例如温特斯·蒙塔涅——极北之地的居民毫无疑问是野蛮人。

这种认知的普及,很大程度是因为帝国“长期以来刻意使用[野人]和[蛮族]的形象扭曲北方的‘邻居’”。

贬低敌人是帝国一贯的叙事方式,将北境诸国描述为“蛮人”与强调塞纳斯联盟是“叛党”如出一辙。

事实上,自从四百年前公教会向[狭海沿岸]大规模派遣传教士,北境社会就迅速摆脱[部落-大区]的原始形式,诸部进入封建时代。

毕竟传教士不仅带着经书,还带着先进的技术与文化——不拿出点好东西,如何说服蛮酋皈依?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很快脱离了公教会的预期。

经书、文化和神术,凭此三样法宝,公教会开疆拓土无往而不利。

但是在北境……公教会失算了。

与一触即溃的旧异教不同,北境的泛神信仰展现了出超乎想象的顽强生命力。

因为公教会进军北境时,狭海两岸仍旧处于半神行走于人间的“神话时代”。

北境的祭司们吸纳了公教信仰中的“正邪大决战”、“天国与地狱”、“永生”等元素,理顺了原本乱七八糟的北境神话,重新构建了一整套信仰体系。

通常来说,话语权越是弱势的一方,越是趋向保守。

例如诸多王朝鼎盛时都可以海纳百川,衰败时却往往落入“看谁都像叛徒”的惶恐;宗教崛起时强迫异教徒改信,衰落时就开始争论谁更虔诚。

如果世上真有神迹的话,北境泛神信仰的涅槃重生算得上其中之一。

信仰之战打了两百年,公教的神官对决北境的半神,一神宗教讨伐泛神信仰。

以北境诸国王陆续皈依为标志,公教会赢了。

然而时任教宗庇护二世没有时间庆祝,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更可怕的东西——异端。

问题就出在[第二代传教士]身上。

第二代传教士,泛指最早皈依公教的北境人。

他们大多是半路出家,没有受过完整的神学教育,而且使用北境人的语言传教。

须知“经文译错一句都可能导致羔羊走上歧路”,更不要说二代传教士是用异种语言“转述”自己理解的教义。

恰恰又是土生土长的二代传教士为公教会的胜利立下汗马功劳。

信仰之战的两百年间,屡次碰壁的二代传教士群体痛定思痛,逐渐将公教教义与北境传统相结合以辅助传教。

圣徒崇拜逐渐取代一神崇拜、新的礼拜堂在旧的祭祀场址建起、泛神信仰的节日转化为公教节日……

靠着各种各样的“本地化”策略,二代传教士们大获成功。

然后……他们被教宗庇护二世统统打为异端。

如果说在前两百年,泛神信仰和公教会的斗争模式还是字面意义上的“说服”。

那么之后的两百年间,就是“武器的批判”彻底取代“批判的武器”。

因为北境公教化的两百年,也是[部族-大区]结构被粉碎、封建国家成型的飞速发展的两百年。

与此同时,曾经饱受蹂躏、支离破碎的神圣帝国也再次统一在一面旗帜下,史称“鹰堡王朝”。

[注:同今天的执政王朝不是一家,鹰堡王朝已经绝嗣,目前帝国的皇冠属于烈阳王朝]

战争仍在继续,只是领主取代了教士,刀剑取代了经文,越来越多的政治因素掺杂在教派斗争中。

到最后,“讨伐异端”已经变成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只剩下两个强权打着圣战的名号互相攻伐。

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两百年间,帝国诸侯与北境“野蛮人”完全和平的年份一只手就能数出来。

但是这一切即将走入尾声——或许如此?

……

男孩的成人仪式已经过去三天。不,他现在已经是一个男人了。

小男人“卡尔”怀抱祖父的披风,呆呆地站在床边。

而亲手为他系上披风的祖父躺在床上,已经不再呼吸,鲜血将床单都浸红了。

一门四十八磅重炮射出的霰弹将冲锋的老国王打落马下,老人还没抬回来就已不在人世。

不过对老国王而言,在最后的冲锋中死去或许是最好的死法,使他不必亲眼目睹军队崩溃、国家灭亡的悲伤景象:

崭新的铸铁炮摧毁了旧时代的城墙,长矛和火枪击溃了盾牌与剑刃,纪律严明的军队战胜了勇敢无畏的军队;

身披重甲、挥舞页锤、如半神般杀戮的战士主教被“无名小卒”阵斩;

营级方阵、轻型火炮、兼顾冲击力和速度的中装骑兵大放异彩。

走廊传来靴刺撞击地面的声音。

卧室的门被推开,一个富有磁性的、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卡尔十一在哪?”

声音的主人看到了床上的老国王遗体,蓦地停下脚步。

他取下头盔,露出淡金色的头发,还有一张俊朗的面庞。

如果是在某位伯爵夫人的宴会,这张脸庞的主人一定是已婚和未婚女士们的宠儿。

只是对于指挥一支军队的将军而言,这张面庞有些过于年轻了。三十岁?或许还不到?

淡金色头发的年轻将军向着老国王的遗体深深行了一礼。

“你是王孙?”淡金发弯腰,温和地问小卡尔:“其他人在哪里?”

小卡尔摇了摇头。

淡金发嗤笑一声,吩咐随行武官:“抓回王宫总管,为卡尔十一准备国王的葬礼。”

随行武官欲言又止,但还是转身去执行命令。

另一名副将摘下头盔,露出一头栗色头发。

栗色头发颇为无奈道:“康格里夫公爵才是总司令,无论如何,你应该‘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好呀,你去。”淡金发漫不经心的回答:“我还有别的事。”

栗色头发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去为好友善后了。

“有件事,原本想让卡尔十一亲自动手。”淡金发看了看小卡尔:“现在只能你来啦。”

小卡尔被带出城堡,他惊恐地看着,看着银装素裹的城市被血和火玷污。

攻入城内的帝国士兵肆无忌惮地抢劫、纵火、强暴,这支军队刚刚在酷寒的冬季打了一场艰苦的围城战,士兵们积郁的负面情绪只需要一点火星就会被引爆。

城市中央的广场,一座临时处刑台已经搭起。

平日里圣洁而不可侵犯的神职人员,如今像羊群一样被驱赶着走向处刑台。

大斧毫不留情地落下,“异端神官”一个接一个身首异处。

淡金发显然不喜欢他看到的东西,但他显然也并不打算阻止。

有昏了头的帝国士兵冲入淡金发的卫队,却在看到淡金发的旗帜的瞬间清醒过来,跪地行礼。

淡金发畅通无阻地带着小卡尔离开城市。

出城后,他们转向西北,没走多远就到了岸边。

狭海就在眼前。

淡金发招了招手,侍从取出一方朴素的木匣,小心翼翼地奉上。

淡金发解开护颈,摘下挂在脖颈的钥匙,郑重地打开木匣。

蚕丝和棉花的中央,赫然躺着两个瓶子。

两个很普通的瓶子,材质无非是玻璃;

但又是两个很精致的瓶子,因为玻璃没有一丝杂色,是纯净的透明的玻璃。

“去。”淡金发看向小卡尔:“装一瓶海水,再装一瓶沙子。”

“你可以放心,陛下不会杀你的。只是你的余生,都要住在永恒之城了。不过永恒之城可比北境好得多……”淡金发的态度没有一丝虚伪,他有些出神地说:“至少不像这里那么冷,真冷呀。”

卡尔抱着披风,望着汹涌的狭海,望着海的另一侧时隐时现的陆地,低声回应:“我喜欢冷。”

装满狭海之水和狭海之沙的玻璃瓶被严密漆封,重新放回木匣。

紧接着,一支精悍的骑兵护送着木匣向南飞驰。

跨越千山万水,穿过重重阻隔,木匣被送进帝国的心脏——无虑宫。

而装满狭海之水和狭海之沙的透明玻璃瓶,最终被一双手轻轻摆放在一张朴素的书桌上。

“陛下,恭喜。”纳尔齐亚伯爵放下玻璃瓶,深深致礼:“绵延两百年的大北境战争,已经由您画上句号。而极北航线——也将彻底贯通。”

坐在书桌后的男人放下笔,做了一个平时从来不做的动作——他慢慢转身,看向那副悬挂在背后的画像。

一位威严的戎装老人与他四目对视。

……

与此同时,在南边很远的地方。

堂·胡安正在气急败坏地“批判”温特斯·蒙塔涅。

无论遥远的北方正在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对于身处铁峰郡的人们而言,都无异于来自未知土地的梦呓。

铁峰郡人不知道世界的模样,也没人在乎。

如今铁峰郡人最关心的问题是——生存。

吃的在哪?喝的在哪?住的地方在哪?什么时候能回家?

“我大腿都磨烂了!两边!尿尿都疼!”堂·胡安气愤不已地从尸体上拔箭簇:“哪有这么使唤人的呀!”

安德烈假装没听见,翻来覆去地检视绣金外套的破洞。

安德烈的面前,是一处遍布尸体的营地,第一骑兵队正在打扫战场。

因为赫德诸部“天女散花”式的组织结构,泰赤并不能完全控制下铁峰郡的特尔敦人。

实际上,在泰赤部人马攻入中铁峰郡时,还有一部人先期渡河的特尔敦人没有与泰赤汇合。或是因为通讯不畅;或是干脆已经抢够本,不打算再冒险。

总而言之,这部分特尔敦人处于单独行动的状态,因为没船过河同样滞留在下铁峰郡。

又因为没跟着泰赤行动,这部分特尔敦人自然也没有投降。

一日不把这部分特尔敦人清扫干净,温特斯就一日没法组织下铁峰郡难民返乡。

温特斯让泰赤派人去招降——只要交出掠获就可以安全离开。如果谈不拢,清剿的骑队接着就来。

铁峰郡的骑马分队目前全部投入到剿灭特尔敦残部的“大会战”中,安德烈和堂·胡安的骑兵队当然也不例外。

安德烈看着天边,摸了摸下颌的胡茬:“学长?”

“嗯?”堂·胡安正在挨个给尸体补刀,确保没人装死。

“好冷,我有点想家了。”

堂·胡安抬起头,忽然绽放笑容:“我也想了。”

……

两个海蓝人想家了,第三个海蓝人呢?

温特斯想不想家,旁人还不得而知,毕竟他身边没人可以倾诉。

但是有一点很确定——家里有人想他了。

温特斯站在门外,深深吸了一口气,因为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门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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