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原]
千余名骑手以及三倍于骑手的乘马被划分为六个中队,每个中队携带的马匹都等同于一支小型赫德部落的马群。
一场暴雨以后,原本被烧成焦土的大角河西岸无人区,又一次变得郁郁葱葱。
六个中队好似六道洪流,在点缀着浅绿的黑色荒原之上齐驱并进。
中队与中队之间无法直接看到彼此,只有远方马蹄卷起的烟尘才能证明友军的存在。
身处洪流之中的温特斯,亲眼目睹了一次又一次减员:有的战马因为踏中鼠穴而栽倒,有骑手因为精疲力竭而坠马。
他的心在滴血,但他却无法伸出援手,掉队的骑手必须独自在荒原等待收容分队抵达。
因为洪流不能停下,洪流只能向前。
在无人区与特尔敦领地的交界,六個中队的铁峰郡轻骑兵与泰赤送来的向导和马群汇合,并更换了那些已经濒临极限的坐骑,然后马不停蹄继续向西疾行。
这不是一次“帕拉图式”的重锤碾压,而是一次“赫德风格”的轻装奇袭。
因为它的核心目的不是杀伤敌众——而是斩下蛇头。
……
游牧部落的生产方式,决定了他们不能长时间将大量人口牲畜聚集在一起。
作为一种生产资源,牧草近乎均匀地分布在草原各处。想要牲群兴旺,部落就必须尽可能利用牧草资源。
同时,过于庞大的牲群将会轻而易举耗尽居住地的牧草,而马、牛、羊的放牧距离都有极限,就算一天换一个位置扎营,它们也无法迁徙太远。
所以即使是再庞大的部落,平日也必须分成一个个家庭散居。如此一来,在荒原保有一支常备军的代价变得极为高昂。
因此,在非战争时期,一个部落的王帐只能维持极其有限的常驻兵力,这就导致诸部王帐几乎永远处在缺乏保护的状态;
也正因如此,大多数赫德部落之间爆发的战争,都是以“对敌对部落王帐发起奇袭”作为主要形式,通常也都是以“斩杀敌对部落首领”作为结束。
真正摆开阵势、明刀明枪的大规模会战反而少之又少。
对于逐水草散居的赫德诸部来说,王帐才是他们最薄弱、最致命、最容易遭受打击的要害。
……
优秀的剑手总能从敌人意想不到的位置发起进攻,而想要占据“出其不意”的优势,关键无外乎两点:隐蔽、速度。
按照温特斯的制定的作战计划,此次突袭,泰赤的部落将会负责诱敌。
在烬流江畔,温特斯直截了当地告诉泰赤之子:“我不管你父亲用什么方法,他必须让‘赤练’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他身上。”
“而我会亲自带兵从另一个方向隐蔽奔袭。”他在地图上顺着金顶山脉的山脚划出一道浅浅的凹痕,然后重重将匕首插在终点:“斩下蛇头!”
同时,为了追求超越极限的行军速度,所有参加奔袭的骑兵的装备都做了最大程度的轻量化处理。
毛毯、马衣、镶银的刀鞘、黄铜的腰带扣……凡是能节约的重量一律减轻,凡是装饰性的物品一律舍弃。
每名参与突袭的骑兵甚至只携带了一包风干肉和一囊发酵的马奶作为补给。如果无法从敌人手中缴获物资,他们将在荒原上饿死、渴死。
在挑选人员时,每位候选人都被如实告知这是一次有进无退、有胜无败的长距离奔袭。一旦掉队,他们将只能在茫茫荒原中等待救援。
然而没有一个候选者退缩——因为这也是一次不得不进行的战斗。
……
当下,温特斯的小小“政权”看似欣欣向荣。然而实际上,初生的铁峰郡政府就站在悬崖边缘。
于外,枫石城事变导致红蔷薇与新垦地军团的地方实力派的战争一触即发。虽然两方如今都在拉拢铁峰郡,但那只是形势所迫。如果有机会,温特斯一点也不怀疑他们会毫不留情地镇压“叛军”。
于内,铁峰郡同样不安稳。虽然血泥之战的大胜让温特斯暂时拥有说一不二的威望,但是距离民心所向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民众只是惯性的遵从他的统治,如果有一天红蔷薇“光复”铁峰郡,他们也会惯性地遵从红蔷薇的权威。
更不用说铲子港还有一位表面服从热沃丹的政令、实则在暗中收拢盗匪溃卒、阴谋不轨的波塔尔镇长。
不过相较新垦地错综复杂的局势,来自荒原的威胁更让温特斯如芒在背。
特尔敦部的汗庭虽然在血泥之战遭受重创,连带烤火者本人也被斩杀,但特尔敦部并没有被彻底消灭。
一头狮子死了,可是从狮子的尸体中又诞生出一群饿狼和秃鹫。
泰赤原本应该承担镇压饿狼和秃鹫的责任,然而血泥之战的惨败同样大大削弱了泰赤的实力。
他不仅无法消灭饿狼和秃鹫,反倒尽显疲态,眼看要被饿狼和秃鹫群起而噬。
现如今,一个名为“赤练”的特尔敦贵族已经公开亮出为烤火者复仇的旗号,试图重新聚拢四分五裂的特尔敦各部。
作为烤火者的亲信和箭官,赤练同时也是最仇视铁峰郡的特尔敦贵族。
血泥之战结束以后,温特斯一直在通过泰赤赎买特尔敦部手上的帕拉图俘虏、奴隶。
大部分特尔敦贵族都选择接受泰赤的慷慨出价——除了赤练,他不仅傲慢地拒绝赎买俘虏的请求,还送给泰赤两名挖掉眼睛、割去舌头的远征军俘虏。
那传达出的意思再明确不过。
“侮辱”。
这使得此次斩首突袭又多出许多私人恩怨的意味。
铁峰郡与赤河部的通商需要特尔敦部领地的安定,铁峰郡也不可能容忍特尔敦部再次崛起。
既然泰赤不能降伏饿狼和秃鹫。
“那就由我亲自解决。”温特斯对泰赤之子说。
……
[赤练部领地]
[一处未命名的草场]
[黄昏]
白身人“寒山”听到了马蹄的轰鸣。
初听,寒山还以为是自家马群受惊了,靴子也来不及穿便慌忙奔出毡帐。
然而他的马群和羊群都好好的,那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天边的烟尘被夕阳映得血红,透出一股化不开的杀意。
“[赫德语]打仗了!”寒山跑回毡帐,发狂似的心想:“[赫德语]打仗了!”
从赤练头人放出话来,说要对付泰赤头人那天开始,寒山就知道早晚要打一仗。要么是泰赤头人对赤练头人下手,要么是赤练头人对泰赤头人下手。
可无论是谁打谁,都不应该是在现在啊!
“[赫德语]春天怎的打仗?春天怎的打仗?!”寒山咬牙切齿地大吼,手忙脚乱地穿上长袍。
好不容易熬过苦寒的冬天,牲灵都已经瘦骨嶙峋,马群掉得膘更是还没长回来。
寒山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赫德语]怎的会打仗?怎的会现在打仗?!”
一个背着小孩的赫德女人闻声跑进毡帐,看到当家人发狂似的模样,害怕地问:“[赫德语]怎的了?”
“[赫德语]你不曾听到?”寒山恶狠狠地问,他翻出一个皮口袋,胡乱往里面舀了几勺酸奶疙瘩:“[赫德语]打仗了!”
“[赫德语]那你又做什么去?”
寒山扎紧皮口袋,斜背在肩上,抬腿要往外走:“[赫德语]我须得警告赤练头人。”
女人听到这话,立刻紧紧拉住男人的衣袖,她背后的小孩大哭起来。
“[赫德语]别去。”女人哀求着。
寒山的动作停了一下,因风吹雨打而遍布沟壑的脸庞上流露出一丝挣扎。
他紧紧攥着拳头,痛苦地说:“[赫德语]若我不警告赤练头人,你和我都会被赤练头人缝进羊皮囊,被马群活活踏死。”
对于被安置在领地外围的白身人而言,如果有敌对部落入侵,他们通报部落头人的义务。如果部落头人没有得到警告又侥幸逃脱,那么他绝不会放过疏忽职责的白身人——更不必说寒山的头人是以残忍著称的赤练。
女人垂着头,无言松开了手。
寒山摸了摸女人背着的孩子,抱起马鞍,叮嘱女人:“[赫德语]你也躲去山里。待我回来,再去寻你。”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毡帐。
寒山挑了三匹最好的马,利索地备上鞍,然后便向着赤练头人的营地所在的位置疾驰而去。
因为害怕被身后的骑兵追上,他留了一个心眼,没敢走最近的路线。而是凭着对附近草场的熟悉,先向南骑了一段距离,然后凭着记忆星夜兼程赶往目的地。
从黄昏到凌晨,除了更换马鞍,寒山从来没有离开过马背。
三匹好马一匹接一匹被累垮,寒山只能祈祷马儿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忍痛将累垮的乘马抛弃掉。
直到最后的一匹马也几近休克的时候,寒山终于看到赤练头人营地外围那熟悉的引路石堆。
他用力抽打胯下的乘马,然而马儿最后的力气也已经被压榨干净。乘马悲鸣着,口吐白沫倒地,将寒山压在身下。
寒山艰难地从马腹下方拔出腿,顾不及再看抽搐的马儿一眼,一瘸一拐地向着山坡爬去。
晨曦微露,金色的利剑刺破黑幕,寒山奋力爬上山顶,呆立片刻,无力地跪倒。
眼前的景象令这个铁打的赫德汉子绝望:
漫山遍野的黑衣骑兵如同巨大的镰刀,所过之处只留下残缺不全的尸体;山谷中央,赤练头人坚不可摧的营寨已经化为火海,男人和女人四散奔逃。
……
山谷另一侧的山坡上,温特斯也在欣赏麾下骑兵横扫山谷的英姿。他克制住亲自下去冲杀一番的欲望,带领着预备队居高掠阵。
优秀的剑手总能从敌人意想不到的位置发起进攻,然而最优秀的剑手可以快到敌人反应不及。
如果突击的速度可以超过哨兵回撤的速度,如果奔袭的先锋可以抢在通风报信的敌人之前抵达战场。
那么,速度就是隐蔽。
……
山谷中央。
军刀塞伯少校又一次将蛮人营地杀了个对穿,他甩掉已经钝了的马刀,换了一把新的,然后再次冲进蛮人营地。
“蛮子头领在哪?”塞伯发狂似的大吼:“蛮子头领在哪?”
安格鲁从塞伯身后追了上来:“少校!蛮子头领逃了!”
“逃了!”塞伯勒停战马,一把去抓安格鲁的衣襟,双眼因为充血而胀红,咆哮如雷:“逃了?!”
“没逃多久。”安格鲁灵巧地控制红鬃拉开距离,沉着地回答:“没逃多久,被子还是温的。”
塞伯气得哇哇大叫:“追!”
……
与此同时,铲子港码头。
“喂。”渔民马林停下手中整理渔网的动作,疑惑地问身旁的友人:“伱听到了吗?”
渔民尼莫从渔网上摘下还在挣扎的小鱼,懒洋洋地问:“听到什么?”
马林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许久,然而自嘲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现在镇长不让我们去热沃丹啦,铲子港又没什么人买鱼。”尼莫一边做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要不然做鱼酱吧?等到冬天卖。”
“好啊。”马林吸了吸鼻子:“可是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尼莫还是不慌不忙的样子:“吃鱼咯。”
话音未落,尼莫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马林问。
“那那那……”尼莫惊恐地指着马林背后:“……船!”
马林悚然扭头回望,十几条大船刚刚穿透湖面的薄雾。长长的船桨从船舷两侧伸进水面,如同一对翅膀,上下扇动,驱使大船朝着铲子港码头疾速驶来。
“我就说我没听错!”马林兴奋地大喊:“是划水声!有船来了!”
不能怪马林如此兴奋,因为除了镇长神神秘秘搞来的那些船,铲子港已经很久没有商船停靠了。
“不对。”尼莫的声音带着哭腔:“是从上游下来的!”
……
大船之上,一个带着铁面具的军官扣上手中的鼓形银盒,冷冰冰地下令:“码头停靠不下所有的船,让两翼的运输船调整方向,直接冲滩。”
“是。”一个脸上有红色胎记的男人简短地回答:“莫罗上尉。”
而在铲子港之外,安德烈亚·切里尼中尉端着一个鼓形银盒,看着盒内的指针一格一格地慢吞吞挪动,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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