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将听了滕叔羽的话,看了看远处那几位正在讨论着什么的墨者,淡然道:“墨者以为,人无长幼贵贱皆平等。我于墨者之外,是芈姓屈氏家族显赫之辈;在墨者之中,只是一个……嗯,一个人。人,仅此而已。”
“庶农工商,有贤能则举。我剑不及公造、射不比禽子、晓天志不如适、辩不及五十四、刑不及摹成子、匠不如斧矩斤,实在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是普通的墨者。”
滕叔羽这一次真正服气了,叹了口气道:“难道骆猾厘真的不是墨者之中的第一勇士吗?”
屈将听到勇士这两个字的时候,无奈一笑,看着身后的胡非子道:“先生,看来他还是不知道什么是勇。”
胡非子亦是一笑,冲滕叔羽道:“如果你不能知道什么是勇,那么就会以为我刚才称赞你的话是在侮辱你。所以请让我为你解答什么是勇。”
滕叔羽点头,胡非子看了一眼屈将,冲他颔首示意。
屈将冲着滕叔羽说道:“十年前,我也是如你一般理解勇。但先生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勇,请将此时此刻做十年前。”
说罢扶了扶自己的高冠,胡非子跪坐于地,半闭着眼睛,回忆着十年前的事。
屈将踏前一步,忽然抽出楚剑,抵在了胡非子的脖颈旁,胡非子猛然睁开双眼,却并不害怕,而是紧盯着屈将。
屈将手腕不抖,剑刃在胡非子的脸庞划来划去,笑道:“我是楚国勇士屈将,听闻墨者非斗、认为游侠勇士相争愚蠢,并不是大勇。所以特来请教,如果你不能告诉我什么才是大勇,我只能杀死您,因为您侮辱了我,因为我正是你们墨者所说的那种愚蠢的勇士。”
胡非子回忆着十年前的那番对话,面不改色地问道:“在您所理解的勇看来,我是勇士吗?”
屈将手中剑又虚刺几下,说道:“您算是勇士。如果不是勇士,那么此时一定会被吓的尿出来,而您面色不改,所以您是勇士。”
胡非子哈哈大笑,似乎根本不在意就在咽喉附近游走的剑刃,朗声道:“这在子墨子定义的四勇之中,叫做陶缶之勇。”
屈将奇道:“何谓陶缶之勇?”
“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居高而望下、双腿不抖,身体如同陶罐一样不受外面局势的影响,哪怕利刃就在咽喉依旧笑谈,能做到这些便是陶缶之勇了。”
屈将道:“这我可以做到,您也能够做到。那么你们墨者为什么要非议那些喜好争斗的人呢?请您告诉我剩下的三勇又是什么,如果我并不喜欢,那么将会杀死您后再去杀死说这些的墨翟。”
相隔十年,胡非子的脸上还是露出的不屑神色,说道:“搏杀虎豹,徒手搏熊,斩杀蛟龙,这是渔猎之勇。”
“别人看你一眼你便刺人一剑、别人瞟了你一眼你就杀人全家,这是五刑之勇,自寻受刑的愚蠢之勇,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而譬如当年曹沫,长勺战后会盟之时,身藏利刃于身,劫持齐桓,并说:‘请您退兵不再伐鲁,否则我就要割开你的脖子放血了’,齐桓于是会盟退兵。以一人之力,退万乘之国、存千乘弱邦,这就叫君子之勇。”
“再如当年晏婴,身高五尺。齐庄公私通崔武子的妻子、并拿崔武子的帽子送人以示嘲弄,最终被崔武子所杀。晏婴以五尺之躯,独身一人前往崔武子府中痛哭庄公,哭后飘然而去,却因为得万民拥戴崔武子不敢杀,这也是君子之勇。”
“所以说,你们这些自称勇士的人,都是愚蠢的五刑之勇,距离真正的勇还差得远,难道不愚蠢吗?”
说罢,屈将将头顶的高冠摘下,退避三步跪坐于地道:“请您教授我以利天下、让万民拥戴、救弱小邦国的君子之勇。”
“我愿为天下,行曹沫这样的君子之勇。血溅五步,以求天下安定!”
两人演罢,屈将收剑站在胡非子身后,滕叔羽脸上表情古怪,许久才道:“难么我也只是五刑之勇吗?”
胡非子道:“并不是。您不是说并非惜身,而是要留此身以举大事吗?如果您要举的大事,能够利天下、救弱邦,这难道不正是君子之勇吗?所以我说您是勇士,并不是在侮辱您。”
“况且,您不过是士,墨者之中若出仕可为大夫者极多,堪称剑术国手的人也有不少,败于墨者的手中,难道是值得羞愧的事吗?长勺一役,齐万乘而败,羞以为耻;越灭滕邦,以万乘压百乘,难道要感觉羞耻吗?”
滕叔羽一听这话,只觉得仿佛自己幼时落水时岸上浸麻人扔下的那根麻绳,忍不住顺着胡非子的话道:“正是这样啊,我正是要留这身躯做一些大事。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您说的利天下事,但至少不只是有五刑之勇啊!”
这些道理本就是胡非子讲给他的,滕叔羽这样说当然不是为了让胡非子听到,而是希望身边的那些伙伴朋友听到。
他觉得墨者给足了自己面子,在自己颜面受损之后,这些墨者没有来侮辱自己,而是为自己找了这样一个让人可以接受的理由,单单是这份心思,已经足够他将来报答了。
他是失势的贵族、市井之人,即便一时间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以致后悔,但这些市井中的情义和处事方式依旧不忘,已于血脉融为一体。
这些话不必说出,只要记在心里,然而滕叔羽却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墨者。至少成为墨者这样的事,他觉得自己是做不到的,而墨者之中人才济济,就算有剑刃武事,又哪里轮得到自己出手?
旁边伙伴朋友也已被胡非子说服,本就与滕叔羽有情谊,见墨者都这样说,也就不再想那些似乎让人惭愧的逃跑事。
胡非子又道:“那些巫祝敛财杀人,墨者才将他们杀死,以利天下。我想您并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吧?”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滕叔羽还能说什么,连声道:“确实不知,现在才知。如果我要知道,又怎么会为了区区万钱来做这样的事呢?我虽然不如您这样的墨者知晓天下大义,可是也有市井游侠儿的规矩。”
胡非子笑道:“如此,请您修养。过些天,我再来看您,也请教您要举的大事。”
说罢,与屈将一同行礼,缓缓退走。
半途,屈将问道:“先生,难道滕叔羽真是这样的人吗?”
胡非子摇头道:“未可知。惜身而逃,可能是要做大事,也可能只是怕死。这是别人的心,又怎么能够揣测呢?但巨子有令,我等遵从就是。日后或有用,是以如此。”
…………
另一边,摹成子冷着脸来到了那些大族、掾吏的身边。
这些人如临大敌,墨者没说让他们走,也没说不让他们走,他们见了墨者的手段,又哪里敢自作主张?
不说下午听到的那些骇人之言,就是这数百手持利润的墨者,也不是他们这些沛邑大族所能应对的。
墨子行义几十年,足迹遍布天下,所收之徒俱是天下精华,又哪里是此时尚未成为豪族贵裔迁徙之地的沛邑所谓大族能比?
本想着用来恐吓墨者,谁曾想墨者根本不在意,而是随手一挥就把这些恐吓化作无形,甚至反过来恐吓到了欲要恐吓者。
下午的事,这些人都算是看明白了,墨者根本就没把他们这些家族当回事。
摹成子又是下午带人巡逻、引领一众墨者的人物,这些人也知道此人在墨者之中地位颇高,因而战战兢兢。
摹成子也领了巨子之令,说的清楚如何去做,便与这些人道:“你们既来相聚,本想着再留你们几日,只是一些掾吏还要回去处理政事。”
那些深涉敛财事的掾吏哪里敢吭声,只好小声道:“我们此来,实在是这些巫祝说请我们做证血亲复仇之事。这事随不合墨者义,却是众人的理,我们不能不来啊。”
摹成子心道,我又不傻,这里面的事难道你们没有参与吗?可他也不在此时说破,只道:“那些巫祝敛财、活祭,大害天下,触怒鬼神,难道墨者这样做不对吗?”
掾吏族老们纷纷道:“对!大善!”
摹成子哈哈笑道:“正是这样。此事还需查明,不过料来与你们无关,还请回沛邑吧。墨者车马不足,不能相送。请。”
这是放这些人走的意思,可这些人一听摹成子说还要查明那些巫祝背后的事,哪里敢走?
就算走,也要弄清楚到底将来如何,以便应对,此时既想走又不敢走,只好不做声。
不想这些人之中,那个提出了借血亲仇恐吓墨者的夏杞后人先起身拜谢墨者行义、沛邑将来必会大治云云,说动了众人离开。
众人都没主意,血亲仇事弄成这样,也不能怪这人,谁也没料到墨者的底蕴如此之深,听这人做了决断,也都纷纷有学有样,结伴离开。
待离开了墨者数里之后,不少人浑身是汗,便停下来。几名老者又聚一起,问那夏杞之后道:“墨者如此说,哪里敢走?”
那夏杞之后道:“墨者聪慧已知,手段凶残,又岂能不知道我等之事?既然让我们走,便是不予追究之意,当然也是警告我等,不要再妨碍墨者。我等虽不如墨者,可真要作乱不服,墨者亦难做。”
他这么一说,众人也觉得有些道理,又问道:“今日墨者是什么意思?今后如何?”
夏杞之后道:“无非便是想要行私亩开田事。下午我闻墨者讲义,并不在意井田边洫,传闻丝毫不错,儒墨死敌。我在此劝请各位,墨者既认私产,私田私亩最好不要行以往的手段隐藏。他们既认私产,我只盼着写下竹契属于我,也愿意缴纳亩税。”
他也没说为什么,其余人只当他已被墨者吓破了胆,均想若是按私亩税来算,每年缴纳的粟税极多,不行手段如何能行?
那人说完之后,也不解释,更不管其余人,拜别行礼后,登车疾驰,似乎想要逃离此地。
其余人则想此人怕是已被墨者吓破了胆,掾吏都与自己相勾连,手段自多。
况且若是行私亩税清查田亩,这亩税也会加于那些租种或以此为生的隶农,岂能愿意?届时触动众人之利,就算墨者有义有道,怕也难做。
再者这些事牵连极多,商丘内的大族豪族又岂不担忧?此时巫祝事或许不管,若墨者真行清查私亩、竹契定田事,恐怕商丘大族也不会愿意,到时便可引以为援,未必就怕这些墨者。
回去只要早作准备,何必如那人一般吓破了胆?
为首诸人又商量一番,就此离去,返回沛邑,各做准备,却也不敢再轻易触碰墨者。非触及切身之利,已被今日事吓得实不敢再行类似手段,只求暂时各不相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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