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忍不住问出了这话,子田带着年轻人的傲气说道:“被驱逐,难道就没有复位的机会吗?”
“难道你们忘记了当年卫公郑复位之事?去国出逃,并不是侮辱。而如果给楚子驾车,那才是真正的侮辱了!”
当年卫成公因为夹在晋楚之间,站错了队,得罪了晋文公,国人害怕晋人报复,于是驱逐了国君。
姬郑也是命大,更是胆大,甚至有些……天真。
当时晋文公已经能逼得周天子一起会盟狩猎,卫成公姬郑居然敢跑到周天子那里请求回国夺回君位,被晋文公派人下毒。
还在姬郑贿赂了下毒的人,得以不死,最终像晋文公认错,得以回国,诛杀了政变上位的卫侯,重新复位。
这种事多的事,便是宋国也出了不止一次。
子田振奋了人心之后,又狂笑道:“况且,城内尚有墨者,城墙上尚有甲士,难道他们会坐视不理吗?”
众近侍都知道墨翟的为人,又知道墨者的信条,劝说道:“君上,难道墨家会在意替换君主这样的事吗?”
那些近侍近属又道:“墨翟当年在城内讲学,可是谈过若是换个君主能利于百姓,那就要换。不但要换,那个被推举出来的君主若是推辞,不但不是美德相反还是脑袋有病,是假仁假义……”
子田闻言,大笑道:“我岂能不知?当年墨翟多次出入公室,难道就没有教导过我吗?”
近侍心想,你既然知道墨家不会参与政变这样的事,怎么还有这样的信心?
子田不慌不忙,听着外面远处隐隐传来的叫喊声,不屑道:“可你们却忘了,此时尚且是在守城!”
“墨翟有守城虎符,他也有禁令:妨碍守城的,斩首!”
“只要我不投降楚人,我还是宋公,印玺还在我的手里,只有我能命令不守城!”
“那么,只要商丘还要防守,这些在城内作乱的人,难道就不是妨碍守城吗?所以,依照墨者的禁令,这些人是要被杀死的。”
“外面那些人,我的叔叔、大尹等人,或许说要更换国君。但是,在更换之前,我依旧是国君,国君不投降,以重信义著称的墨者就会继续守城,那么我便无忧!”
“我又为什么要害怕呢?他们更换了国君,才能下令不守城。但在更换之前,墨者难道不会先杀死那些妨碍守城的人吗?”
子田心道,我早就对那些贵族,对自己的叔叔不满了。
只是他自己刚刚即位,势力很弱,不能够对抗。
城内有墨者这一支公正的力量,本来不可能为他所用,但是正好借助今日守城,可以借他们的力量消灭掉那些威胁。
这未必就不是好事。
固然,他的叔叔在等机会,大尹在等机会,他子田又何尝不是在等机会?
便是要趁着这个机会,让原本在政变这种破事中绝对中立的墨者,以妨碍守城的犯禁之罪杀掉自己的叔叔,这正是完美的选择。
子田知道,自己想要做事,想要强盛邦国,就必须除掉那些威胁巨大的贵族。
于是选出了亲信勇士,叫他们立刻前往城头,寻找墨子,只说一句话。
“宋公请求先生继续守城,也请先生继续扶弱而抑强。城内有人作乱,妨碍守城,还请先生执行您立下的守城规矩!”
那些勇士复述了几遍这些话后,确认无误,便从宫室侧门朝着城墙疾奔。
宫室之外,却也有贵族们埋伏下的死士,双方各用手段厮杀。
宋公近侍们相信,只要把消息送到城墙,那么一切都可以解决,于是用命,不惜代价。
毕竟,他们不是城内的民众。
他们有理由守城,也有理由维护宋公的利益,因为这和他们自己的利益息息相关。
…………
城墙城楼之上,墨子百无聊赖地看着城外楚人装模作样的攻城,心说就这些手段,只怕我二十岁的时候就能防守。
如今城墙上集结了众多士、近万被征召的徒卒民众,实则墨子知道,真正要守卫的地方只有几处。
楚人真要是再用精锐蚁附攻城,他说只需要四千男女就能防守,那便真的只需要四千男女。
那些下磨车之类的机械,已经悄悄准备好,只是还未使用。
城头上,有墨者早已经把城内政变的消息传递过来,公造冶闻言大笑道:“论及宣传,那些人可比适差了许多。这道理看似有理,实则根本不堪一击。”
适也笑道:“随他们去。他们要的只是民众的怨怒,却不是民众为自己利益的争取。有人可能因为怨怒杀人,但更多的人死还是因为利益,他们不懂。”
如今事态的发展,并未超出控制的范围,甚至只是墨者悄悄控制的范围都未超过。
政变靠甲士死士,这是贵族们常用的手段,裹挟的民众最多是让他们怨怒,实则真正打起来的时候没有什么用,相反还容易造成局面混乱。
城内的那些人固然在算计墨者,适等人又何尝不再算计他们?
不多时,有一名宋公身边的近侍,肩膀上插着两支羽箭,浑身是血,显然是经过了惨烈的厮杀,才逃到这里。
一见面,便传了子田的话。
“墨翟先生!宋公请求先生继续守城,也请先生继续扶弱而抑强。城内有人作乱,妨碍守城,还请先生执行您立下的守城规矩!”
墨子既然已经确定了要趁这个机会利天下,便很从容地掏出了虎符,说道:“宋公已经将守城的要务交给我,规矩自然是要遵守的。”
“但是,我也说过,唯害无罪,犯禁方罚。我的守城禁令里,并没有说不允许政变暴动啊?”
墨子回身看了一眼适,说道:“适,当时的禁令是你抄写的。我眼睛看不清晰了,或许记错了?你且看看!”
适心头暗笑,知道墨子守城之时,绝对没想过政变之类的事。
但是,墨家极为讲条理,所谓唯害无罪,一直如此。
只要禁令没有颁布,那么就算造成了事实的危害,那也不是犯禁。
一直如此,墨者的规矩也是遵从这个原则的,在沛县如此,在这里依然如此。
于是,适拿出一张纸,将当初守城之时制定的种种禁令、遍布着杀斩断车裂之类的惩罚措施的条例高声朗诵了一遍,说道:“先生,您没有记错,确实没写不准政变,也没写政变要被处死。”
墨子无奈道:“是啊,唯害无罪,那我又怎么能够惩罚他们呢?”
那近侍一听,顾不上浑身的伤痛,心中怒气顿生,就要靠前。
公造冶用剑鞘一压,那人顿时站立不稳,歪到一旁,知道眼前这人非是那些伏击他的死士那般本事,这一压便知自己绝无胜算,只好退后。
近侍以头抢地,哭诉道:“可是,墨翟先生,难道这些人不妨碍守城吗?这就像是楚人攻城一样,您也没有把所有楚人如何攻城的应对手段都写出来啊。”
“所以,即便这不是犯禁,那也是妨碍守城啊,难道您就不能像对付楚人攻城一样,来对付这些人吗?”
“您可没说,蚁附攻城该怎么杀,只是临机应变啊!您可以把这些人的政变,看作一种攻城的手段,要去制止啊!”
这也是个能言善辩之辈,善辩到墨子犹豫了一口气的时间,善辩到适需要考虑对策。
却不想,不等适想出来应对的话,墨子便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啊!”
适一慌,心说先生你可要挺住,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次机会若是错过,哪里还有合理合法名正言顺组织商丘民众的机会?哪里还有三方都在城内势力最弱的机会?
他正要不顾脸皮地出面劝阻,却不想墨子却道:“可是,事总有轻重缓急啊。”
“就像是你现在饿了,而你的房子失火了。那么,饿是可以饿死的,房子失火也是可以烧死的。可你会选择继续吃饭?还是选择逃离房子去救火啊?”
那近侍一怔,下意识地答道:“自然是救火!”
墨子哎呀一声,说道:“是这样的道理啊!你看如今楚人又在忙着攻城,这就是房屋着火。而城内之事,只是饥困。”
“你说我应该把他们的政变看成攻城的手段,这话没错。世上我知道的,有十二种攻城术,这算是第十三种?”
“可,假如楚人又在挖地道,又已经攻破了城门,那你说我是先防备城门?还是先去堵塞地道?”
“所以,城墙的兵卒不能动!宫室尚且能够支撑一阵,且待天黑,楚人退去,我们再对付这第十三种攻城的手段。”
那近侍一听,哭道:“可若天黑,只怕宫室便要撑不住啊!到时候又怎么办呢?”
“墨翟先生,请您一定要出面救援君上啊!”
墨子叹息道:“如果是救援君上,那是你们的事,他不是我的君。所以墨家无义务救。”
“如果是把那些人的政变看作第十三种攻城的手段,倒是可以以应对第十三种攻城手段的理由,去反击那些人。”
“只是,若把他们算作楚人攻城的手段,那么就不是犯禁,我只能驱赶他们,却不能处罚他们……你看,楚人攻城,我也不能说把所有参与攻城的人都杀了啊,对吧?”
那近侍一听,似乎话还有转机,急忙道:“您说的对,只要驱赶他们就好。至于定罪,那就不用您守城的禁令,而是交由君上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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