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中山国之变,正可以做一次免费的广告,让天下商人开始参与到政治之中,开始谋取他们自己的利益。
让钱而非封地成为衡量社会地位的方式,这是变革所必须要经历的。
新时代会有新的痛楚,但不能因为新的痛楚就彻底复古。金钱主导的社会,不好,但不能因为这种不好就把贵族请回来。
最好的贵族,只存在于追忆之中。
尤其是到了那种“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的境地时一些人开始怀念贵族精神的时候,那是贵族距离“好”最近的时候。
再多的细节适没有解释,只是和乐池商讨了一下大约需要多少钱的贷款、购买多少武器、以及作为复国之后财政开销的钱财数量。
中山国紧靠黄河,此时黄河在古道,沿着齐国可以行船进入到河北平原,将中山国需要的物质、钱财、武器等运送过去。
而中山国想要偿还,就需要拿出食盐、开矿权、土地买卖等一系列政治条件,否则墨家的意思就是商人不能得利所以不能够募集到钱。
这年月,没钱复不了国。
以前大家都拿着青铜兵器挥砍,有点核心贵族和部族,就可能复国。贵族脱产,若有战车,以一敌百徒卒。
可现在想要复国,军装、火枪、铅弹、火药这都是需要的,而这些都需要大量的钱,没有钱只怕一些城邑根本攻不下来。
只不过商人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农夫可以允许甚至幻想一个“贤明”的君主存在,甚至容易把君主看做他们与压迫的贵族、谋利的商人对抗的一支力量。
但是商人……只怕最是不喜欢绝对的君主,哪怕是“贤明”的,他们也不会喜欢。尤其是墨家这边不断地发布一些理论书籍让他们看到了另一条路之后。
这些东西重要的是后续的细节,适与乐池交谈了一阵后,又道:“中山若想复国,首先要有行仁政之义,这样可以获得民众支持;其次要有金钱兵器,这才能不至于使制梃以魏之坚甲利兵;最后还要有天下局势,这是不能够不考虑的。”
“你可听闻赵国公子之争?”
乐池这一次来到泗上谋求墨家帮忙,中山国众人抓住的也正是这个机会,于是连连点头道:“有所耳闻。我也听闻,赵章多贤,而赵侯之子公子朝少德。”
适笑了笑,说道:“之前既已经说到了非攻,那么这天下的局势就不能不利用。如果中山国可以言非攻,那么赵公子难道不会支持吗?”
“邯郸传来消息,说赵侯已薨,赵国内乱将起,这是不可不注意的大势。”
墨家的消息远比乐池灵通,准备好的交通线传播消息极快,乐池听了适说这才知道赵侯已经没了,惊道:“这正是复国之机!我应速速返回才是。”
适道:“昔年烈侯薨,传位其地。封其子公子章于邯郸。公子朝与魏交好,魏人恐为入公子朝而伐邯郸。”
“中山故地,与巨鹿泽相交。过巨鹿泽,便是邯郸。魏强而赵弱,中山若想复国,赵人的力量也是可以借用的。”
“若魏攻赵入公子朝,中山诸众起兵复国,若能支持公子章,一则复国更易,赵与中山合力,事便可为;二则将来魏人败走,也可与赵交好,以成非攻之盟。三则若得商人募集的贷款购买了武器,也需要沿大河运输,途经赵地,这是不可不和赵人商量的。”
如果说魏赵之间还存在一些历史遗留的信任的话,那么如果能够让中山复国、赵公子之争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话,魏赵之间仅存的那点信任恐怕都不复存在了。
中山国如果喊出支持公子章,同时反魏,那么公子章总不能用冷屁股去贴中山国的热脸。
一旦既成事实出现,魏国那边必然会觉得公子章这是谋划已久,甚至资助中山复国。
中山国这边暂时与赵公子章的利益是一致的,都是反魏,那么这一次复国明着喊出来支持公子章,也没有什么损失,还能把自己绑在赵国的战车上。
想要把武器运送到中山国,其实不难。中山国的故土有一部分紧挨着此时的黄河河道,最南端大约在后世的衡水、冀州一代。
那里距离邯郸已经不远,魏国想要出兵的话,除了西门豹所在的邺城方向,中山国的公子挚恐怕也需要出动部分兵力。
一旦武器运到,中山国遗老们借此复国,便可以减轻一下邯郸方向的压力。
但是这种减轻,实际上从长远看却是加重。
如果只是赵公子之争,围邯郸不胜,三晋的香火之情还在,事后还有和好的可能。
但是中山复国的事一旦和赵国内乱和魏国干涉绑在一起,短期来看公子挚要应对中山复国不会出动兵力围攻邯郸,邯郸的压力可以减轻。
但长期看,魏国必然觉得赵国做的太过分了,甚至怀疑赵国这是准备谋取魏国的土地,必然会把一场干涉之战加大兵力,甚至可能会调动西河之兵,力求尽快解决赵国之事。
适一直在为魏国准备这样一种紧张的氛围:不解决赵国,后方不稳,一旦秦、楚缓过气来,魏国就要完。
这一次中山国的事,无异于火上浇油,魏国会觉得赵国这不仅是公子之争,这更是要做三晋的老大、削弱魏国的力量。
墨家的谋划都是为了墨家的将来,但说出来却仿佛处处在为中山国谋划。
适说的,正是中山国此时最佳的选择,依靠魏赵之争,一则复国,二则在复国之后能够与赵侯保持良好的关系。
乐池的消息远不如墨家这样灵通,这个信息差让乐池急不可耐。
乐池自然也有自己的考虑,如果不能趁此机会立下功勋,那么自己的地位就不能够提升。
自己的祖父乐羊被封在灵寿,本来就因为食子之糜的事不被魏斯信任,如此大功封在中山国靠近太行山的城邑,这已经算是冷落了。
等到魏击继位,吴起出走,这问题就更加严重。
外来的士人是否可以信任?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当年魏击尚且是太子的时候,禽滑厘的朋友段干木就说:士人比你们贵族要骄傲,你们有家有国,离开了家国狗屁不是。士人只有才能,天下纷争,道不行言不用,转身就走,秦楚齐燕哪里都能去。
本来这是劝告魏击要尚贤的话。
但是,随着吴起出走这件事,这些话的味道也就变得不同了。
那些不是贵族、不是公族的士人,信不过!
乐羊被封在灵寿,乐羊不是公族,而且他的表现,实在和吴起有异曲同工之妙:吴起在鲁杀妻求将、乐羊在中山食子求将。
两个人都有将才,都有能治政以致路不遗失之能,出将入相之贤,然后两个人都是为了功名似乎没有亲情的人,那么这种对比之下,乐羊自己也该明白自己在魏国的政治生涯到头了。
他是不可能再去投身别处了,自己的孙子乐池在中山国,自己灭了中山,而自己的孙子又被重用……
很显然,乐羊已经在为自己的家族谋后路了。乐羊可以死,可以吃自己的儿子,因为那时候还年轻。
现在老了,孙子长大,已算成才,那么自己就该为自己的孙子铺路。
历史上中山国复国之后的国都,正是乐羊的封地,而乐羊的孙子乐池也做了中山的相国,这并不是什么巧合。
原本中山想要复国,取得墨家的援助这是一个极大的功勋。乐池正想以此为进身之阶。
现在,墨家这边已经松口,援助多少那再另说,可赵国内乱魏国干涉,正是复国的最佳时机,这时候若是自己不能够在中山,如何能够立下功勋?
适见乐池焦急,便道:“军国大事,情势如火。你若是继续乘车返回,恐怕时间来不及。墨家有商路通巨鹿,你若不嫌颠簸,正可以乘快马返回。”
“此外,昌成、扶柳等地……情势如何?”
这些都是些机密事,但乐池心急,也知道墨家的意思,说道:“只要船能到昌成,那么货物我们就能得到。”
适道:“那就好。巨鹿地,正有一批兵刃火药和马镫,你若到巨鹿,墨家派人跟随,正可接洽。”
“天下局势虽变,可却不能够急躁。魏不谋赵,中山不能复国。你能够明白吗?”
乐池点头道:“先生的教诲,我是可以明白的。如果魏不谋赵,那么中山力弱,想要复国便难,徒使百姓死伤。”
适满意地颔首称赞,心中却想:“若是你们在赵国内乱之前复国,我害怕魏国过于恐慌,以至于和赵国和解,放弃一部分利益……那可大大不妙。”
对于五路围攻十面埋伏削弱魏国的毒计,适也是在走钢丝,稍有不慎就会适得其反。
若是控制得当,可以让魏国心急如焚,毕竟吴起入秦、楚国变革都需要时间,先把赵国解决了就好。
若是控制不当,给魏国造成的压力太大,也可能会让魏击放弃一部分中原的利益,与赵国结盟,甚至出让卫这个附庸国的部分利益。
这一切就在于一个度。
中山国复国太早,这度就过了。中山国趁着魏国干涉赵国复国,那这个度就正好可以加剧魏赵矛盾。
魏赵矛盾加剧,齐国就只能唱独角戏,魏韩就算出兵干涉泗上,数量也不会多。齐国也不太愿意让魏韩染指泗上,能够唱独角戏以田氏家族的性子也会担心魏韩摘果子,反而可能会不等魏韩率先出动。
只有这样,才能各个击破。
乐池知道墨家的手段高超,既说有商路可以通行,他便拜道:“如此多谢墨家之义!”
若是回去晚了,赶不上起兵的第一波,只怕日后的地位便要大大受到影响。而且和祖父乐羊的接触,也必须自己亲去才行。
这一声对墨家的感谢,当真是发自肺腑。
他对中山国没什么忠诚,但是中山国却是他可以向上爬的阶梯,这一次复国之变也是他能够跻身天下名士的一条通途。
墨家为这件事谋划多时,从调动第七师前往费国边境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为各种可能的后果做准备。
索卢参归来时候经过的巨鹿泽的墨家据点商栈,早已经囤积了预备邯郸之变、中山之乱的各种武器火药,而且邯郸本地尚且还有墨家的冶铁作坊,这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因而适可以让乐池经过巨野泽,从那里得到一部分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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