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浮桥前,做先锋的两个连队都已经上好了短矛,他们要在过河之后应对可能的突发情况。
主要是防备齐军一些剑士技击士的散阵肉搏,为后续的连队列阵争取时间。
跟在他们后面的四个连队并没有上短矛,因为那样会极大影响装填的速度。
连代表带头先过了河,先过河的两个连队还没有列好阵,一些善于单打独斗的技击士就用松散的队形冲了过来,意图袭扰。
本来驱赶他们是骑兵要做的,但是骑兵在这种狭小的地方没办法展开,先过河的两个骑兵连正在和齐军的骑兵在侧翼缠斗。
先过了河的连队在连代表的带领下,立刻组织了一次反冲击,掩护还在挖坑的工兵和后续在浮桥上的后续部队。
司马琼已经走到了桥的中心,他们连队要在桥的北侧列阵,所以是排在第五个过河的位置。
第三第四个过河的连队要在过河后立刻整队,向前推进大约六十步,空出空间方便后续的部队整队。
这时候,一枚齐军的炮弹落在了浮桥附近,司马琼身边的一个伙伴被惊到了河里。
司马琼刚要停下看看伙伴,后面的人大声喊:“快走,不要停留。”
后面的人推了他一下,司马琼被推着往前走,根本没办法停下。
趁着间隙回头看了下,那个伙伴似乎没事,在河里噗通了几下又爬了上去,但是枪和火药都湿了。
这倒未必是坏事,这样的话一会列阵的时候,他就可以不需要在第一排。
等他们连队过了河,最先过河的两个连队已经用插在火枪上的短矛驱赶走了对面的技击士散兵,正在向后撤退。
司马琼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况,身体机械地跟着鼓点和军官的口令,向右边转弯。
纵队行军到既定的位置后,站稳后直接转向为横队。
“举枪!”
站稳之后,军官的命令就已经下达。
将手中的燧石枪举起,深吸了几口气,冷静下来,对准了正面。
或许是纵队转横队的速度太快,对面的齐军的反应明显慢了一拍。
司马琼所在连队的正面,不久也出现了列阵的齐军,用着很标准的齐墨战争时候墨家的操练手段和阵型组合。
和韩、魏的重步阵不太一样,韩魏的重步阵因为方阵太厚,阵整而难攻,既是难于进攻也是难以进攻。
阵型的厚度决定了魏韩的步阵想要拉宽正面,只有用错落品字阵,一前一后这样展开。
而齐国的军制和齐墨战争时候的墨家体系如出一辙,阵线拉的更宽也更薄一些。
火枪手在两侧,矛手在中间,火枪手交替射击,矛手缓慢前进。
这种阵型若是在平原作战需要有强大的骑兵配合,不然很容易被骑兵突破或者撕开两翼,但这里地形略微狭窄,墨家的骑兵也难以展开。
鼓声阵阵,司马琼盯着对面的齐军军阵,他身边的伙伴小声道:“一会打起来后,硝烟弥漫,什么也看不到了。”
司马琼头也不偏,也是小声回道:“那不是更好,装填也就不用总看对面。”
两个人嘀咕的时候,连长下令道:“前两列,准备!”
这时候齐军距离这里大约还有百步,河岸后面的铜炮已经开始了轰击,但是效果并不好。
阵线很薄,骑兵容易突,可是对炮兵而言就不那么容易造成有效的杀伤。
齐军的鼓声已经很接近了,大约到八十步的时候,齐国的火枪手开始射击。
这边的连队也没有选择靠近之后再射击。
刚才和司马琼小声聊天的伙伴命不好,被齐军的铅弹击中,刚刚还鲜活能够闲聊的一个人转瞬间就没了。
后面一排的士兵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补了空缺的位置。
“前两排!射!”
连长的命令下达后,各个司马长也都跟着重复,司马琼顾不得去感叹生命在战场上的可悲,勾动了火枪。
砰……
蓄力的板簧划出的火星,点燃了火药,刺鼻的硝烟在眼前弥漫,完全看不到对面的齐军被打中了几个。
开枪之后,司马琼随着鼓点下意识地蹲下,后面两排的士兵开火之后,他又站起来。
从腰间取出纸包的火药,按照操典,将铅弹含在嘴里,因为不这样做总有人会紧张地先把铅弹塞进去,导致整场战斗就只能看眼。
铅有一股奇怪的甜腥味,司马琼早已习惯。
将纸包的火药撕开投入到枪膛中,用通条捣实,压入铅弹,再往药锅里装引药……
无数次的训练让这些动作成为了机械的反应,就像是那些在作坊里做工的雇工一样,甚至可以做到脑袋还在昏沉欲睡睡手就能完成这些动作。
装填的时候,耳边又传来两声惨叫,又有两个同连的人被齐国的火枪手击中倒地。
一个人距离司马琼很近,血直接喷到了他的眼睛上。
他只是伸出手擦了一下眼睛,以免被模糊了视线,侧头看了一下确认是谁被打中了,然后继续装填。
军官们不会去注意是不是每个人都装填完毕,而是会在规定的时间内下令开枪。
不装填或者假装装填,害的是自己,用墨家力能胜命的道理,那就是你不开枪击中敌人,敌人就会多一个人可能击中你。
司马琼不需要知道齐军这时候是不是准备冲锋,亦或是在原地对射。
这是军官要观察的事,以便下达不同的命令。
他要做的,只是舍弃自己的一些想法,包括恐惧、害怕、担忧、智慧、猜测、判断等等,做一个仿佛木偶一样的人。鼓点和军官的命令,就是木偶后面的提线。
他要知道的,只有听懂并且执行如前进、上矛、装填、蹲下、开枪、转弯、转向之类的命令,并且付诸于动作。
在这种战场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墨家的平等之义在这种战场上被展示的淋漓尽致。
不管你是被征召了三个月的农夫,还是自小有封地脱产训练的士,还是饱读诗书的贵族大夫,还是喜好天文星星的青年……铅弹面前,一律平等。
自小脱产的武士,也不会比三个月的农夫开枪更快;饱读诗书的大夫,也不会比不识字的隶农更容易躲开铅弹。
世上已经再也没有致师挑战这样的事,事实上墨越之战的君子军中的贵族驾车致师挑战,那已然是贵族勇武的最后辉煌。
那一战过去了许多年,打碎了贵族的骄傲,也打断了贵族的脊梁——当一个专业打仗的武士阶层不再拥有以一敌十的能力时,他们的存在就只是蠹虫,而蠹虫注定在天下没有一席之地。
便如齐国,如今的贵族们也不再是乘着战车在徒卒中开无双的战法,而是缩在了阵列之中维持纪律和阵型。
泗上的军制在编制人数上,接近齐制而非周制,齐国一个连二百人,而泗上一个连一百五十人。
但这一次相距八十步的对射,齐国损失的要多的多。
密集的长矛手被击中的最多,倒是那些需要间隔至少一人以上的火绳枪手死的相对少一些。
司马琼所在的连队在这次对射中伤亡六个,对面的齐军伤亡了二十七个,火枪的密度和阵型的密度决定了这一次对射的结果。
对射之后,齐军的长矛手已经有些混乱,前进的速度明显减缓。
但军中的贵族约束着他们重整了队伍,继续前进。
在相距五十步的时候,司马琼等人早已经装填完毕,但是军官没有下达开枪的命令。
对面的齐军也已经装填完毕。
一阵微风吹来,清扫了一下阵地前的硝烟,司马琼举着已经装填好的火枪,注视着对面也已经装填完毕的齐军火绳枪手,静静地等待着命令。
但他等来的,是上短矛的命令。
五十步的距离,已经近到大约可以看到对面齐军脸上的胡须。
司马琼注视着对面一个已经将火绳压好的火枪手,心中没有多余的杂念,就在对面火绳枪的瞄准下,抽出了腰间的短矛,装在了火枪上。
像是那些因为犯了重罪即将被枪决的罪犯,四十步外的敌人已经举起了火枪,可这一边没有命令就什么都不能做。
每个人都知道,连长的命令意味着自己和伙伴,需要默默忍受对面的一次射击。
不能抱怨,不能恐慌,不能不听命令就还击。
要像一头被捆绑待宰的猪羊一样,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胜利属于连队,等待意味着胜利。
但生死属于个人,等待亦意味着个人可能看不到胜利。
司马琼看到对面的火枪手手臂动了一下,然后他就觉得头脑一片花白,胸口沉闷无比。
就像是每一个运气不好的人一样,一枚沉重的铅弹击中了他垫着犀甲的胸口,那些犀甲挡不住铅弹。
他向后面倒了下去,手想要捂住胸口,但却根本抬不起来。
后面的人也没有扶他,而是任由他倒下去后,向前一步补到了他的位置。
临死之前,司马琼觉得身边的伙伴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是错觉他们根本没有看。
导致司马琼死亡的那次射击,是对面齐军连队的最后一次射击。
这一次射击完毕后,火绳枪还要继续装填,矛手们则在这一枪之后继续前进。
当前进到三十步距离的时候,两侧的火绳枪手距离装填完毕还有一段时间。
默默忍受了之前那一次待宰羔羊一般射击的墨家士兵们终于听到了连长和司马长让他们射击的命令。
很多人长长地松了口气,这些老兵知道,现在射击意味着他们在这场短暂的战斗中很可能会活下来。
于是很多人终于有心情去哀悼一下倒下的同袍伙伴,默默地悲戚,然后扣动了扳机。
长长的河边,千百人在几乎可以看到对面敌人胡子的距离站稳,对射。
眼看着同袍同乡的伙伴被铅弹打碎了脑袋的情况下谁能稳住手不抖、目睹着对面正在奋力装填却能抹去血低下头不去分心,听着对面的话音就在身旁谁能忍住不听命令扣动扳机的冲动,谁就能赢。
后世庄周言,后世庄子言,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憍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闻同袍死而不悲、闻将军死而不惧,当世第一强军,必要呆若木鸡。齐军的优势是那些麻木到极致的封地隶农兵员,而泗上的优势是三年的脱产训练,其目的都是为了做到让士兵在阵前呆若木鸡,宛若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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