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南亭别苑之宴最终不欢而散。
楚流光吩咐侍卫将贺恭好生送回了贺府,驾车接了小郡主回来。
临王府的车驾里时刻燃着炭炉,不知比外头暖和上多少倍。
楚流萤抱着手臂凑在炭炉旁,被冻得僵硬的四肢才终于渐渐恢复了些知觉。
天际浓云低垂,天色中隐隐透着暗沉而渺远的红色。
这场暴雪似乎完全没有结束的预兆。
小郡主抱着车中蓬软暖和的衾被,这个人缩成小小一团深深地陷进软靠里。
她小口酌着热茶,浓黑的水眸被氤氲的雾气浅浅掩过:“哥哥,今日这批人究竟什么来历,又为谁而来,你可有头绪?”
楚流光眉眼一垂,淡然摇了摇头:“照常理推算,应是直冲我们而来。只是今日那批人行径古怪,到更像是为杀贺家二公子而来。”
“贺恭一介闲人,在朝中连个一官半职都无……”
楚流萤自衾被间露出一双水盈盈的圆眼,恍然间似乎与儿时别无二致:“倘若是冲我们而来倒尚且说得过去,若是冲贺恭而来,动机何在呢?”
楚流光喂给她一块点心,叹道:“此事如今全无线索,只恐无从查起啊。”
今日这批人从护甲到弓箭,皆无任何标记可供辨别,似乎并非江湖之上的杀手集团,而像是谁人专门训练的府军。
贺恭这样闲云野鹤式的人物,与朝中权势利益全无牵扯。
倘若这批人竟是为他而来,大约只会是私人仇怨。
小郡主虽与这贺二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却实在说不上了解。
他究竟与甚么人曾有过甚么恩仇,小郡主一概不知,亦没甚么兴趣知道。
回府时已是薄暮冥冥,今夜隐约还有暴雪,街道上喧嚷热闹的商贩皆仔细收了铺子,同时备足了炭火,静待下一场风雪降临。
翠袖殷勤地迎上来扶小郡主下了马车,室内早已烘足了炭火,又烧了热水为她沐浴。
楚流光下了车马便被楚承召了去,大约是回禀今日的情况去了。
闺阁偏殿的沐池中早备下了热气蒸腾的水。
小郡主在一干媵人的服侍下散开长发,阖眸靠在池壁上。
她眉色极浓,如鸦羽般覆在细腻如玉的肌肤上,更衬出几分出尘绝世动魄惊心的美感。
翠袖跪在池边温柔为她擦洗着指节。
今日殿内似乎换了更为明澈清爽的香料,较之以往的木香舒适许多。
楚流萤闲散而慵懒地半抬起眼睫,音色软糯道:“翠袖,今日换的是甚么香?”
似乎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熟悉感。
翠袖动作一顿,疑惑道:“郡主,今日没有焚香啊。”
楚流萤倏然一顿,侧眸时瞥见窗外楚锡硬朗坚毅的背影。
楚锡尚守在殿外,这清浅幽浮的冷香断然不会是贼人吹进来的迷香。
小郡主微微侧过头来,万千青丝似泼墨般倾斜而下:“今日烧的是甚么炭?”
翠袖登时被这一语点醒,俯下身来轻快道:“险些忘了,今天白日里宫里专掌内务的元福公公来过了,送了许多新炭和时兴的料子。”
“说来也奇,这炭烟灰极少,燃着时并不气闷,反倒透着股清新的竹木香,竟比往日里用的那些御品还要强上一些,大约是宫里捯饬出来的新玩意。”
小郡主却眸色深深,敛神仔细嗅了嗅这股子清凛爽朗的冷香,歪头问道:“今日元福公公送来时,你可有留意究竟是新炭还是旧炭?”
翠袖一怔,迟疑道:“这奴婢倒并未留心,元福公公只说,是今冬的新炭,可送来时却似乎仍有星点未扫净的微尘。”
“这便是了,”楚流萤泠然一笑,“若我猜得不错,这炭只送来了九秤。”
翠袖霎时间睁大了眼睛:“不错,不多不少,正是九秤。郡主您……”
“这哪里是宫里的御品,分明是近三年南蛮的贡品。”
这炭原料只生于南蛮境内,且极难存活,每年才可炼得三秤的炭,尽皆被拿来孝敬给了傅大丞相。
傅长凛一向不甚在意这些,内务府送来了便一概丢在库房里。
那日小郡主负伤,留在丞相府将养时,殿中燃的便是这炭。
彼时她觉着新奇,便多问了一句。
至于九秤更是简单,南蛮自三年前才开始向我朝进贡,如今放眼整个王朝,存量也不过九秤而已。
元福公公这一番说辞,大约亦是受了傅长凛的吩咐。
楚流萤漫不经心地撩着水波,微抬起下巴轻蔑而桀骜道:“备礼,本郡主要重赏丞相府。”
这一个“赏”字着实孤绝狂妄。
翠袖一时咂舌,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因何有赏?”
小郡主阖着眸矜贵而淡漠地解释道:“傅相进献的冬炭很得本郡主心意,自然该赏。”
翠袖恭敬地行了礼,应道:“是。”
似乎自傅丞相退婚后,原本乖软可欺的小郡主便已渐渐收起了柔软的内里,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层孤孑淡漠刀枪不入的铠甲。
倒不愧为傅丞相手把手教出来的小徒弟,将他的薄情与狠戾学了个十成。
大约是曾看着小郡主长大的缘故,翠袖对这样的转变隐隐觉得欣慰。
总归这小祖宗背后还有整个皇室撑腰,纵使傅丞相因此生怒,大约也奈何不了临王府。
翠袖替她更了衣,又守着人睡下,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知会老管家备礼。
不知明日一早,这位权势滔天的傅丞相见到如此赏赐,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傅长凛自那日擅闯临王府惹了小郡主愈加厌弃,便再不敢轻举妄动。
临王楚承对他严防死守,纵使傅丞相有通天的本事,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贺家那没甚么出息的二公子隔三差五往临王府跑。
那日一早临王府的管家罕见地叩开了丞相府的大门。
门童小跑着风风火火地知会了傅丞相,却不想,老管家这次来为的不是和解,而是……郡主有赏?
傅长凛一贯是桀骜强大高高在上的姿态,乍然听了这四字,一时竟有些恍惚。
两朝之间,皇帝尚没有胆子以这样的姿态与丞相府论赏赐二字。
他的小月亮心细如发,冰雪聪明,发觉那炭的来历是迟早的事。
她体质孱弱极为畏寒,冬日里寻常炭火总熏得人胸闷气短,她在相府养伤那几日,似乎格外钟意这样冷香浅淡的炭。
只是彼时他待小郡主虽上心,却并不处处周到。
傅长凛那日擅闯临王府去见小郡主困倦的模样,回府后便吩咐白鹰将那炭送去内务府,充在供给临王府的冬炭里。
为免惹人疑心,他额外吩咐了元福待到放领之日再送,却不想还是被小郡主当场察觉。
小郡主的恩赏不薄,瓷器珠宝应有尽有。
老主簿铁青着脸,无奈依傅长凛的吩咐收下了礼单。
才要将这堆华而不实的物什一并收了堆进库房里,却忽听得傅大丞相吩咐道:“不必收着,放进本相书房便是。”
老主簿难以置信地瞥过他一眼,迟疑道:“这……”
瓷器瓶底尽皆烙着临王府的名章,书房又是平日里接见心腹之地。
纵是陆十那样波澜不惊的性子,瞧见这样的架势怕也要暗自咂舌罢。
傅长凛背着手,眼角眉梢皆含着淡然:“照做便是。”
父亲手揽大权四十载,不也常被母亲揪着耳朵赶出房去。
小郡主赏的,不算跌面。
他的小月亮过得舒坦便好。
小郡主因着暴雪出不得门,如乔便干脆抱着琴搬来了临王府,日日陪她解闷。
贺恭有心逗这整日里郁郁寡欢的小郡主开心,便时常讲些民间的奇闻异事。
小郡主自幼受皇室教养,学的尽是兵法策论纵横之道,帝王之术。
市井之间聊以娱乐的玩意儿近乎一概没有碰过,乍听时颇觉得新奇。
只是贺恭目的性实在太强,小郡主全然无心与贺家联姻之事。
在他第三次下了拜帖时,被楚流萤诚恳而坦荡地回绝了。
那封拜帖被老管家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贺恭却似乎早已有所预料。
他孤身立于临王府门外守望了片刻,含笑将那摞他自各处收集来的民间志奇志异话本交到老管家手中,请他带给小郡主。
她自幼受的是皇室正统教养,三岁起跟在傅长凛身边,耳濡目染的亦是朝中尔虞我诈,和他杀伐果决的手段。
傅长凛曾教给她许多东西,却从未花过心思逗小郡主开心。
莫说话本,连京都里风靡一时的斗蛐蛐都未见过。
如乔在一旁瞧着手捧话本双眼发亮的小郡主,心底五味杂陈。
她拈了块精致秀气的点心喂给这打小竟没看过话本的小可怜,温柔道:“躺着看仔细眼睛疼,我来念给郡主?”
小郡主便抱着那只长大了许多的奶猫,乖巧地将话本递到她手中。
这样的神仙日子自然未能持续太久,月底便是白老国公白衡远的七十五岁寿辰。
临王楚承带着妻儿到白国公府赴宴时,正巧在府门外撞见了同样来为白老国公祝寿的御史大夫贺允。
贺允身后,正跟着他的两个嫡子,贺洵与贺恭。
楚承待这个游手好闲的贺家二公子虽没甚么好感,却亦说不上厌恶。
他颔首受了贺恭的礼,冷眼看着他含笑迎上了他的小女儿。
贺恭微微俯下身,蔓延清浅温和的笑意,仿佛那日被小郡主拒之门外的不是自己一样:“郡主,那日送去的话本可看完了?”
他凑得并不很近,只是从背后某个角度看来像极了极为亲密的一双璧人。
傅长凛一袭玄色锦衣华服,携礼来时正撞见这极刺眼的一幕,以及贺恭亲昵温柔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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