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座之上,皇太子妃仍旧是旧时模样,端方持重,落落大方,仿佛什么一变都不足以令她变色,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如常寒暄之后,吴侧妃寻个时机,跪到皇太子妃面前去,将昨晚皇太子传召自己前去的事情讲了:“妾身想着太子妃娘娘是东宫储妃,这些事情,原本也是该交付到您手上的,大抵是太子殿下近来病的厉害,头晕脑胀,这才乱了章法,病急乱投医,撞到妾身身上去了……”
说完,又将皇太子昨晚交给她的那份名单交了上去。
皇太子妃听罢,目光平添几分和煦:“吴侧妃有心了。”
她目光一扫,茂珠儿便近前去接过那份名单,福了福身,转身去了内殿,皇太子妃则留了吴侧妃说话,问些日常琐事,浑然不再提皇太子三字。
约莫过了半刻钟时间,茂珠儿从内殿出来,重新将那名单递还给吴侧妃。
皇太子妃端茶送客,语气柔缓:“咱们在东宫共处多年,你的品性,我也是了解的,今日之事我心领了,来日必有后报。”
她笑了笑:“回去歇着吧。”
吴侧妃心头大定,恭敬应声,行礼之后,退将出去。
……
茂珠儿从宫人手里接过木槌,跪坐在皇太子妃身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替她捶腿:“吴侧妃平日里看着傻乎乎的,眼光倒是精准,知道谁能选,谁不能选。”
皇太子妃听得失笑,良久之后,又摇头道:“那不是傻,只是心正,没什么坏心眼。她也是名门大族出来的姑娘,父母恩爱,内宅安宁,没吃过内宅苦头,要不是嫁入东宫,就在江南寻个富贵人家嫁了,做个正房娘子,有父兄庇护,岂不胜过这劳什子侧妃万千。”
茂珠儿听得默然,不由自主的停了手上动作:“天下男儿的出路,向来是比女儿多的,习武,读书,仕宦,经商,哪怕是做个教书先生,当个打鱼匠呢,总比女儿家好,生来要读女四书,脖子上先天就套着绳子,只让做针线女工,最多就是学学管家之事,嫁了人之后相夫教子……”
皇太子妃笑了:“究根结底,无非是因为她们没有办法自己养活自己。在江淮之地,织锦桑蚕极度发达,往往都是男子在家种田谋生,妇人外出纺织做工,赚的并不比男子少,在家说话时声音便要比丈夫大……”
茂珠儿也笑了,继续为皇太子妃捶腿,轻咬嘴唇,神情中带了几分惋惜之意:“也只有在富庶的江淮——”
皇太子妃眸色里添了几分认真:“这不也正是你我走到一起去的缘由之一吗?”
茂珠儿为之哑然,旋即莞尔。
……
因为皇帝的大发雷霆与皇太子妃发力救场,宫宴之上的变故未曾传到朝野之上,便消弭无踪,但经此一役,东宫的把柄也算是攥在皇帝手里边儿了,虽说皇帝无意立时废黜,但拿这把柄当大棒,时不时的敲打一下皇太子也是好的。
皇太子贵体欠安,皇帝体贴儿子,便下令叫他在东宫静养,无需上朝,名为养病,实则幽禁,又深谙拉一边儿打一边的道理,待到皇太子妃往太极殿去请安时,特意屏退左右,只留心腹在场,长吁短叹,伤怀不已。
“皇太子虽非嫡出,但也是朕的长子,年幼时候还是很懂事的,只是不知怎么,长大之后,竟屡失朕意!”
皇帝说的动情,懊恼不已:“朕同太尉相交多年,感情甚深,又知阿琬自幼聪敏,有大将之风,这才选你为皇太子妃,不想那孽障猪油蒙了心,朝堂上屡屡让朕失望,后宫中不修内帷,不知从哪儿寻了个青楼女子,竟还如珠似宝……”
说到此处,他自觉失言,神情微变,匆忙改口。
皇太子妃大惊失色,坐直身体,略略前倾:“什么青楼女子?!”
她愣在当场,脸上且青且白,半晌过后,错愕道:“闵侧妃——”
皇帝神情中半是无奈,半是恨铁不成钢:“朕打过,骂过,他都不听,陈皇贵妃在时,几乎要跪下来求他了,也是不依,真真是前世孽障!”
皇太子妃少见的动了怒:“青楼女子怎么能进东宫?!殿下真是昏了头了!忠勤伯府也跟着乱来,简直荒唐透顶!”
“他一心宠爱闵氏,甚至有废嫡立妾的意思,朕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
皇帝一副被儿子伤透了心的模样,揩了揩眼泪,叹息道:“阿琬啊,朕拿你当亲生女儿看待,太孙更是朕的嫡孙,你且放心,无论什么时候,朕都是站在这边的,即便是到了、到了无计可施的时候,朕也一定会保全你们母子的……”
前边一切都是虚的,最后一句才是他真心想要表达的。
想要将隶属于皇太子的势力逐一剪除,不动一刀一枪,和平演变,那就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所拥有的东西不会随着皇太子的倒下而烟消云散,可能会遭受到某些损伤,但决计不会血本无归。
皇太子妃虽知皇太子专宠侧妃闵氏,却不知闵氏的出身竟这般不堪,再听说皇太子有废嫡立妾之意,更是面露阴霾,左思右想,到底掉了几滴眼泪:“只求父皇为我们母子二人主持公道。”
皇帝知道她可能是在演戏,皇太子妃也知道他可能知道自己在演戏,但是为了各自心中算计,二人心照不宣的将这场戏唱到了最后。
皇帝信誓旦旦:“阿琬,你放心,有朕在,他翻不过天去!”
皇太子妃信心满满:“儿臣相信父皇一定可以的!”
出了太极殿,皇太子妃脸上神情迅速转为平淡,皇帝脸上的慈爱与宽和同样消失无踪,但东宫内的妻妾之争,却就此拉开了帷幕。
回到东宫之后,皇太子妃同皇太子大吵一架。
皇太子妃说皇太子从外边找了个青楼女子改头换面送进宫来当侧妃,真是什么体统都没了,他不嫌丢脸,她却觉得颜面扫地;皇太子说皇太子妃悍妒不逊,眼见着他近来不得皇帝看重,故意找茬争执,想要带着儿子大难临头各自飞。
上边神仙打架,吴侧妃连看热闹的心思都不敢有,老老实实的龟缩在偏殿里,等到那边儿吵完了,才偷偷摸摸的跑到皇太子书房里,将吴家的调查结果告知于他。
茂珠儿的身份没有问题。
皇太子疑心大释。
陈皇贵妃死了,他失爱于皇帝,储位不稳,夫妻离心,若这时候发现心爱之人竟也背地里暗害于他,怕真就得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
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怀抱了最后一丝希望,皇太子愈发宠爱茂珠儿,又因为近来同皇太子妃失和,后者屡屡因茂珠儿的身份而同他争执,索性将茂珠儿接到了正殿之中,如夫妻一般日夜相对。
皇太子妃治下甚严,起初这消息还能瞒住,奈何皇太子有意给正妃脸色看,也以此向皇帝宣泄自己的不满,事情做得越发出格,最后此事闹的越来越大,终于传到了朝野之中、御史言官的耳朵里。
皇太子收用个青楼女子,这算不上什么大事,可是将其改头换面纳为侧妃、甚至于有凌驾于皇太子妃之上的架势,这便大大不妥了,一时议论纷纷,上疏弹劾者不计其数。
皇太子吃了秤砣铁了心,丝毫不为所动。
……
东宫的变乱并不曾牵连到宫外,威宁候夫人周靖仍旧从容,每日料理府中诸事,得了空也会返回娘家去宽抚幼妹几句——父亲出征在外,情郎也随军出征,周三小姐一个人留在府里,颇有些孤苦伶仃的意味。
此外,她还有一桩要事要办——已故周夫人的忌辰就要到了。
往常这个时候,周太尉都会亲自为亡妻筹办忌辰,但现下他出征在外,下落不明,皇太子妃身在宫中,这事儿便得着落到周靖和周萱头上了。
西凉战场上一直没有消息传回,太尉周定方生死未卜,再加上近来皇太子同皇太子妃夫妻不协,对于此次周夫人的忌辰仪典,京城的勋贵和望族都持观望态度。
但皇帝率先对周家表露了善意,降旨褒赞已故周夫人的德行,盛誉周太尉的功绩,甚至大开皇恩,赐封周三小姐为安乐县主。
亲王之女才能得封县主,周三小姐以臣女之身得此殊荣,周家恩遇之隆,可见一斑,消息传开,饶是周太尉仍旧下落不明,周家门前也是眼见着车水马龙、热闹起来。
或许苦难的确会磨砺一个人,再度见到周三小姐之后,满京城的贵妇或多或少都有些惊诧,少女的娇柔与稚气被家族变故打磨掉,留下的是坚毅与从容,迎来送外时,言行举止分外得当。
从前周家女百家求,是因周家门第煊赫,且前边两位小姐嫁得好、当家主母做得好,这会儿眼见着周三小姐经事之后,倒有了几分前边两个姐姐的凛然风范,且姿容绝世,尤胜前边两个姐姐,便觉得只冲着这个人,也很值得娶进家门了。
周夫人已经辞世,长姐如母,便有人悄悄问周靖,对这妹妹将来有什么打算。
周靖唉声叹气:“她是铁了心要跟薛家公子了,我力劝不得,原本想着怎么都要叫他们分开的,没想到爹爹身陷战场的消息传来,薛家公子二话不说便奔赴西凉,这样情深义重,我哪里还能再说什么?”
说话的夫人也只能往好处劝:“那位薛公子这样有心,若真是能寻到太尉,一道还军,倒也是桩美谈。”
这一席话传出去,众人便知道周三小姐是一心要等心上人回来的,遂不再提姻缘之事,尽礼之后,辞别归府。
这一日周家宾客如云,等周靖处置完诸多事项,同小妹辞别,折返回府,已经是月上中天,子夜时分。
她有些倦了,以手支颐,细细思量近来姐妹三人所走得每一步是否出过纰漏,听见马车外侍从同巡夜的卫戍表明身份,也未曾动一下眉头。
威宁候府到了,周靖定了定神,扶着侍婢的手下了马车,自有仆婢手提羊角灯前边照路,陪嫁嬷嬷便在这时候迎了上来,低声道:“侯爷还没回来呢。”
今日是先周夫人的忌辰,威宁候作为周家女婿,必然也是要去的,午间用膳叙话之后,同僚有事来寻,威宁候打发人同妻子说了一声,便一道离去。
男人官场上有事要做,周靖从不干涉,只是这么晚都没回来,倒叫她眉头微动。
周靖抬手揉了揉额头,道:“八成是同僚宴饮,吃酒去了,留个人在门口守着,再叫厨房温着醒酒汤……”
侍从领命应声,周靖也没有多想,回房梳洗之后歇下,第二日清晨才知道丈夫昨晚一夜未归,到这会儿都没个消息。
周靖眼眸闭合,淡淡道:“差个人去打听一下,看他昨晚跟谁一起吃酒。”
仆婢应了一声,刚走出去没多久,便有人来报信儿:“夫人,侯爷回来了!”
来人目光在周靖身后柳氏身上不经意的一扫,声音更低:“还带了个女人回来。”
要是寻常时候也就罢了,毕竟前边有过一个柳氏,夫人也没什么生气,再带回来一个也没什么,可昨天是夫人生母的忌辰啊!
因着这个日子,近来周靖衣衫发饰都不用艳色,柳氏取了一对儿水晶打磨成的海棠花钗,小心翼翼的帮她簪上,听那婢女这样回话,她心头一颤,手掌随之一抖,花钗勾住周靖发丝,不轻不重的扯了一下。
柳氏吓了一跳,唯恐侯夫人迁怒到自己身上,倒抽口凉气,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周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听见她抽气的声音,还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柳氏不敢吭声,福了福身,却见侯夫人仍旧看着自己,仿佛是在等待自己回话。
她抿一下嘴唇,低声道:“您别生气。”
周靖听得笑了,好像是觉得她的话很有意思:“我为什么要生气?”
柳氏在她身边侍奉的多了,便渐渐发现这位侯夫人虽说高贵冷艳,不喜言谈,但也是讲道理的,只要别做什么错事犯到她手里,就不会出事。
这时候见她心情仿佛并不很糟糕,柳氏便壮着胆子,小心翼翼道:“这样的日子,侯爷带了人回来,您不生气吗?”
周靖淡淡转过头去:“生气是无能的表现,无谓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
她轻轻往椅背上一靠,面前菱花镜映出了柳氏娇美的面庞,周靖轻轻抬手,雪白指尖拂过镜中人面庞,忽然叫了一声:“囡囡。”
这是江南之地对于女孩子的称呼,也是柳氏从亲生父母那里所得来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她听得一怔,旋即回神,又因为侯夫人这样叫她时声音放的很轻,下意识的弯了弯腰,迟疑着道:“是?”
周靖后靠,柳氏前倾,这一瞬,二人面颊贴的很近。
柳氏嗅到侯夫人身上淡淡的香气传来,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头晕目眩,这时候却听她在自己耳边,悄悄道:“我们一起把他弄死吧,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抽人送红包,么么啾~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