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络大抵也是没想到姜照一会跑过来,她这辈子还没见过像她这样,和一帮子精怪共处一室,腿还不打哆嗦凡人姑娘。
“小姑娘,你不会真以为你是凡人,我们就没法子对付你吧?”她捂着嘴,轻轻地笑了一声,仿佛是在嘲笑她勇气,随后她偏了偏头,看向被姜照一挡在身后李闻寂,“先生,来我们这儿可都是要守规矩,你今天要是不喝了这厌冬香,就算你交了钱,怕是也走不了。”
“躲在小姑娘后头,也不嫌害臊!”黄皮双手抱臂,笑得开怀。
他这一笑,就引得他手底下那些精怪也跟着哈哈大笑,而满座宾朋却安静得很。
在这一洞极端热闹与极端静默里,李闻寂却好像根本不气也不恼,只站起身来,接过了何络手里厌冬香。
“李闻寂……”她拉住他衣袖。
李闻按下她手,端着那杯厌冬香却迟迟没喝,这洞里数不清灯火勾勒出一片明亮光线,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他脸上。
而他苍白指节捏着瓷杯,略微摇晃了一下。
什么厌冬香,不过是酒水里掺杂了点别东西。
忽手腕一转,那杯子里酒水刹那泼了黄皮满脸。
“你干什么!”黄皮抹了一把脸,暴脾气一点就着,他直接推开前头何络,才要去抽腰间刀,却听一道浑厚声音传来:“黄皮,住手。”
姜照一循着声音方向看去,那是一个身形魁梧,留着浓密络腮胡男人,一双眼睛锐利阴沉,嘴上还衔着一根点燃烟。
“伍赫大人。”黄皮低下头。
他旁边何络也同时低头。
伍赫没理他们,只兀自用一双眼睛打量着李闻寂,好歹是活了个两百多年,他这会儿看不出这个人真身倒也没多说些什么,只是笑:“先生来我这儿,就要守我这儿规矩,我再给先生一点时间考虑,不着急,你总会想明白。”
他才说完,看了何络一眼。
何络心领神会,点点头,随后便提高声音道:“今天拍卖会才是我们重头戏,大家也都知道我们鹿吴山规矩,我们也不白拿你们钱,拿些东西来同你们做交易,你们也是不亏。”
木栏杆围住台子上已经有精怪陆陆续续拿了东西上去,伍赫坐在最前面,手指捏着烟,问身边人,“那个年轻人是什么来头?虽然看得出他有些异力,不是凡人,可我怎么看不清他真身是个什么?”
那精怪也看不出,但刚才守在这儿,他也听了些宴席上那些人说话,于是他便伏低身体,道:“大人,听说……是只兔子。”
“兔子?”伍赫十分诧异,他叼着烟回头再细看了那看似气定神闲年轻人一眼,他皱了一下眉,转过头,那双阴戾眼睛里添了些疑惑,“我怎么看不出他是只兔子?”
“是他妻子亲口说,也许他是有什么能使障眼法物件儿也说不定。”他这些,也是听见桌上人聊天,好像是从修辟鱼那桌一桌传一桌,说是那女孩儿亲口跟那老家伙说。
“要真是只兔子,”伍赫吸了口烟,烟头火焰猩红,缭绕烟雾里,他眯起眼睛冷笑,“那也就好办,我记得还剩了点紫灯芯,一会儿结束,将他和他那凡人妻子都杀了吧。”
他语气轻飘飘,随手扔了还剩半根烟,脚踩上去彻底碾灭。
“他就是老板吗?”
另一边,姜照一凑近李闻寂小声地问。
李闻寂摇头:“不是。”
“那你一会儿真要喝那个东西吗?”她有点着急。
他低垂眼帘,纤长睫羽遮掩了他此时神情,并没有答她,只是简短地说了两个字:“放心。”
他仿佛是在等些什么,
所以他才有这样耐心,看着这些糟糕闹剧。
姜照一心里还是很不安,她有点坐不住,但是她抬眼看到台上何络从盒子里拿出来一撮灰扑扑毛,硬说是龙脑袋上毛。
可她看那东西,越看越像一撮兔毛。
姜照一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下一秒,她却看见赵三春举了手,台上何络微微一笑,“十万,成交了赵先生。”
“……”
姜照一目瞪口呆。
她看见后来又连着上了几样东西,接连好些人举了手。
简直就是大型强迫收破烂现场。
用一堆破烂东西来堂而皇之地交换不对等金钱,这拍卖会唯一意义,怕就是在盘剥这些精怪同时,还要欣赏他们被迫屈服,备受羞辱模样。
石壁上纸灯笼红得像血,它转啊转,照着满洞精怪影子,阴阴沉沉,冷冷清清。
姜照一看着赵三春背影,
看他手指蜷缩几下,最终还是又举起了一只手。
台上何络笑得满面风情,“成交”这两字她却还没说倦。
李闻寂在这场热闹里始终沉默着,他手指随意地轻扣桌面,在昏暗光线里他看清那一点细弱莹光,于是他眉眼微扬,忽而开口轻唤了一声,“姜照一。”
“嗯?”
姜照一闻声才要回头,却感觉后颈被冰凉手指轻触了一下,她脑袋忽然变得很沉,毫无预兆地闭上了眼睛。
及时扶住她后背,李闻寂顺势让她趴在桌上。
他才站起身来,便引起了诸多目光停在他身上。
台上何络笑意一敛,“先生,你是改变主意了吗?”
谁也没料到下一瞬,他苍白手指在旁边灯笼上扯下一条不算柔软竹篾扔出去,刹那刺穿何络腰腹,她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后,成了扎在木屏风上一条银环蛇。
黄皮不防出了这个变故,他一下子站起来,抽了刀往李闻寂面前跑。
带血竹篾抽出,那银环蛇还在地上扭动,刹那间尖锐竹篾棱角刺入了黄皮一只眼睛。
惨叫声中,鲜血直流。
那些习惯了像凡人一样活着精怪们被这一幕吓得站了起来,可门口有人守着,他们想跑也跑不得。
“不就是个兔子,没用东西!”
伍赫把才点燃烟扔下,一脚蹬开那疼得滚到他面前黄皮,站起来手中聚了团黑气打出去,却根本没碰到那年轻男人衣角,便莫名散开。
他脸色一变,终于意识到事情严重性,他当即转身要跑,可他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挪不动一步,好像被什么束缚住了一般。
他只能惊恐地看着那个年轻男人手上淡色气流散出去便如刀刃一般割破了他身边那只精怪喉咙。
伍赫手底下精怪们看到这一幕,哪还顾得上守什么门,一股脑儿地全要往外跑,可他们身体却也如伍赫一般动弹不得。
赵三春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
却眼见那衣衫上已经沾了不少血色年轻男人弯腰抱起那个陷入昏迷姑娘,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他踢了一下桌腿,赵三春在底下抖得跟筛子似,却听他开口道:“出来。”
所有来参加鹿吴山这场荒诞拍卖会精怪无不是双腿打颤,互相搀扶着走出那阴冷血腥山洞。
他们缩在一块儿,看着那年轻男人将怀里女孩儿交给了赵三春。
“我知道你,”
他平平淡淡地一句话,就让赵三春腿软得差点站不住,勉强站直身体,却又听他说,“别让她醒太早。”
“我,我知道了……”赵三春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声。
难道是在酒店阳台,这个人就已经发现他了?
赵三春看见他冷白侧脸上沾染殷红血迹,也看他转过身,又往山洞里去了,他不由吞了口唾沫,心里后怕得厉害。
“你们都走吧,记得回去都别乱说话。”山洞里动静不小,赵三春打了个寒颤,回头看见那些缩成一团精怪,他不由开口道。
那原身是修辟鱼老头大概酒还没醒透,这一番惊吓又将他吓得懵了,他颤颤巍巍地被身边人扶着转身,嘴唇发抖地说了句:“这兔子……太可怕了。”
天色暗下来时,姜照一才悠悠转醒。
盯着酒店房间天花板好一会儿,她一下子坐了起来。
在旁边打瞌睡赵三春被她这忽然动静吓了一跳,见她睁着眼睛坐在床上,他揉了一下眼睛,“你醒了。”
“我怎么在这儿?”姜照一满脸迷茫。
“呃……”
赵三春挠了挠鼻子,“你晕倒了嘛。”
“那我为什么会晕倒啊?”这才是她最奇怪。
“可能……太累了。”赵三春清了清嗓子,开始编瞎话,“当时场面有点混乱,也有可能是被暗算了,反正,反正嘛我也没看清楚。”
“那李闻寂呢?他在哪儿?他有没有喝厌冬香?”姜照一环顾四周,也没在房间发现第三个人。
“没喝没喝,”赵三春摇头,又接着编,“他……他就跟人家讲道理嘛,都,都是挺懂礼貌,人家肯定就不强求了嘛。”
“他们好像不是很讲礼貌。”
姜照一才不信他这些话。
“……”
赵三春不知道编什么了。
手机忽然响起来,姜照一连忙从衣兜里逃出来,她看见屏幕上显示着熟悉名字,连忙滑下接听键。
“姜照一。”
电话那端传来李闻寂清冽嗓音。
细听之下,好像还有些风声音。
“还想看缦胡缨吗?”
他问。
“想!”
姜照一嘴比脑子快,她忙又说,“你找到它了吗?”
“也许快了。”
他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你如果想来,就让赵三春送你过来,他知道地方。”
“青蛙叔叔,你知道李闻寂在哪儿?”
挂了电话,姜照一问赵三春。
“晓得晓得,他还在鹿吴山上,”他耳朵灵,听得见电话那端李闻寂说了什么,他这会儿一刻不敢耽搁,站起来就说,“走。”
“不好意思啊青蛙叔叔,这么晚了还麻烦你送我。”
坐在车上,姜照一一边吃面包,一边对赵三春说道,“明天我请你吃饭吧,你想吃火锅吗?你们成了精蜀中青蛙应该也很喜欢辣椒吧?”
“不麻烦不麻烦。”
赵三春都不太敢回想白天在山上事,握方向盘手都有点不稳,“蜀中青蛙肯定也是爱吃辣子得嘛。”
到了鹿吴山,姜照一跟着赵三春顺着山路往上走,因为他只是普通精怪,在灵气衰微当下,带着姜照一也只能是跑得快些,并没有腾云驾雾本事。
在与白天路径截然相反鹿吴山阳面,覆盖着更多积雪,姜照一打着手电筒一边走,一边摇晃手电筒照射出去光柱。
她忽然看见了一道颀长身影。
在她手电筒光柱里,那人穿着黑色大衣,茫茫冷雾里,他稍稍侧过冷白面庞来看她,在那样光线里,他纤长睫毛在眼下投了片暗淡影。
他身后,是更遥远一重又一重雪山。
“李闻寂!”
姜照一朝他招手,又连忙跑了过去。
“你今天是不是打我了?”她手里捧着个橘子还没剥,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为什么这么说?”
他颇感意外。
“不然我怎么忽然就晕了?”她怎么可能真被赵三春话糊弄过去。
“你只是困了。”
他看了眼缩在后头没跟上来赵三春,只平静地说了一句,便抬步往前走去。
姜照一跟在他后面,
大约是还记挂着在高梁山被山蜘蛛吓到事,她不断地晃着手电筒光柱,警惕地环顾四周。
李闻寂忽然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见姜照一手上那颗橘子吃得已经只剩下最后完整橘皮。
他伸手拿了过来。
姜照一正疑惑,却见他手指间淡色流光落入橘皮里,刹那燃烧作一簇火光,那火光悬在橘皮里,散出些酸涩味道来。
“只要是蛇虫鼠蚁,都会怕这橘皮味道。”
他说着,便将那包裹着一簇火焰橘皮递到她眼前。
她才要扔掉橘皮,在他手里变成了一盏漂亮小橘灯,而她捧着这盏灯,看着灯火照着他那一双漂亮眼睛,映出他眼瞳深处墨绿颜色。
她无端端红了脸,又有点开心:“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