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将军10(1 / 1)

“来了。”

就在柴铎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委婉地劝着帮人不要去找死的时候,却听旁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柴铎:?

什么来了?

还没等他将疑惑问出口,就被人往地上一按,“在这儿趴好了别冒头,死了老子可不管埋!”

那人这么撂下话来,人已经从遮掩处翻了出去。

柴铎:!

——别啊!!救命!!!

只自己一个人被留在这儿没着没落的、还在胡人的大本营里,柴大人那本来就不太好的小心脏瞬间又扑腾起来,冷汗哗啦啦的流,脸色一瞬间就白了下去。

他哆哆嗦嗦的抓紧了这位孙姓大兄弟走之前扔下的那柄匕首,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着,万一被发现了……自己是自尽呢自尽呢还是自尽呢?

自己动手起码求个干脆!

柴大人浑身发抖、已经脑补出自己一百零八种死法,甚至都想到了自己死讯传回京中老妻如何以泪洗面、那几房离京之前刚纳的美妾又怎么转投他人怀抱,顿时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就在这时,地面却传来一阵震动。

——地、地龙翻身?!

柴大人颤颤巍巍地在自己的死法上又多加了这么一条,现在已经是一百零九种了。

但是营中骤起都呼喝声让他回过神来,朝廷中人自然是不屑于学那些番夷之语的,但是他却从那呼和中听懂了两个字——

“北定”!

柴铎的第一反应是“那几个人被发现了”?

但是他很快就察觉到不对劲儿,倘若真的被发现,这些胡人应该是愤而追捕,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语调中甚至带着些惶急和……强自掩藏但亦然透出的恐惧……

他意识到什么、缓慢的转过头去、向着振动传来的方向。

……

…………

将军披甲执锐、头顶的红缨随着马匹带出的风向后飘荡,冲天的火光在他脸上映出了明暗的色彩。

与敌人的惶恐不同、与身后追随的将士的兴奋亦不同,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也无需表露情绪。

他只是在那里,就像是锋锐无匹的长.枪、坚不可摧的城墙。

这与对方平素在军中的气质截然不同,若是形容、像是小憩的雄狮终于睁眼、又像只是在巡视的头狼露出了捕猎时的尖牙利爪……那股气势扑面而来,让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柴铎在这之前只见过一次这位将军着甲的模样。

是初遇的那一回……他被对方身上的气势迫得生生晕厥。

但是这一次,不是作为预设的对立面,而是作为友方、作为被营救者……

巨大的心安一刹那间涌上,那股得救了的庆幸甚至先于理智地让身体上由惊悸而生的种种不适退去。

他有一瞬间,甚至理解了对方身后追随者那狂热到近乎信仰的表情。

有这个人在,怎么会败?

跟随在这个人身后,又怎么会输?!

……

…………

势如破竹的胜利确实能够冲昏头脑,当马蹄戛然而止、掉头向后的时候,柴铎几乎要忍不住追问一句“为什么不追”,仅有的那几分理智唤回,他才堪堪压下差点脱口而出的疑问。

“穷寇莫追”这个道理,纵然不读兵书的人都耳熟能详。

但是知道是一回事,当真遇到了,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柴铎压下心底的澎湃之情,看着自己手中染血的匕首。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杀了人、杀了一个胡人……

柴铎确实不是个好人,但是亲手取人性命,这还真真切切的是第一回。鲜血喷出,溅了他一头一脸,好长的一会儿工夫,眼前的视野都是红色的。

那会儿热血上头不觉得有什么,但这会儿平静下来、回忆中的画面清晰闪过……

柴铎忍不住扶住一旁的树干——

“呕!”

并不是因为淋了一身血水的恶心,而是另一种因为剥夺同类生命而打从心底生出的不适。他第一次意识到,人体的结构是如此脆弱,只要刀子捅进去再拔.出.来,那血止也止不住……

俘虏的待遇可不怎么好,被抓住的这半天半夜他水米未进,干呕了半天,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眼泪顺着脸滑下去,但是半晌,他却忍不住捂着脸闷笑出声。

笑声越来越大。

……

…………

柴铎以为自己在朝中摸爬滚打了这些年,早就心冷了、心硬了。

麻木地往上爬有什么不好?那点良心能换得几两金银、能拿来多少权柄?不、那良心根本让人连活下去都不能。

他眼前恍惚现出旧日记忆。

几位年轻人拍桌怒喝——

“胡虏欺人太甚!!”

“此乃我大昌之根基,岂能弃而逃之?!”

……

“君子六艺、骑射亦在其中,括虽一介书生、亦可挽弓上马……”

……

…………

“……若想……踏吾尸骨而过……”

……

然后——

那铁蹄就真的踏着他们的尸骨过去了。

……

瞧,什么热血、什么报国之志?!

只是教人死得更快而已!!

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他这个懦弱的卑劣者而已。

这世道,能活下来的……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打碎了脊梁又怎么样?年年北贡的屈辱又如何?

说到底、还有什么能撑起这烂泥一样的世道吗?

没有!根本没有!!

秣马厉兵?再挥师北上?

笑话!天大的笑话!

像他这样的人,都能爬到军中高位。

武将、哈,这武将怎么来的?给够了金银、打点好了关系,畜生都能坐上去……不、上去的也就是畜生,会对着上峰摇尾乞怜、汪汪应声的畜生。

畜生又如何?最起码他还活着啊!

——他真的……还、活、着、吗?

……

…………

“受什么刺激了?”

“疯了?”

“……不至于吧……这胆儿也忒小了?”

……

旁边传来一点也不小声的“窃窃私语”,柴铎这会儿却完全无心理会,他抬袖一点一点擦干净脸上那被泪水冲开的血和泥,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这支自称为“北定”的大军。

胡人顷刻之间溃败四散,北定军这会儿正在收缴大营里的战利品。

柴铎虽然名为武官,但实际上没有带兵打过一次仗,甚至连军营都很少去,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知晓这本该是军中最容易产生骚乱的时候之一。每个人都想多拿一点、多藏一点,又正是刚刚追击敌人热血上头的时候,若是一不留神、为此大大出手起内讧都有可能,前朝末年乱兵四起,多少支队伍就是因此分崩离析,甚至自相残杀的。

但是眼下却并没有任何柴铎猜测的状况。

就连这种时候,这支队伍甚至都是条理分明的秩序,是早有规章条例的分工合作。

柴铎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想法。

——这简直比他在南都去过几次的乌烟瘴气的军营、还像是正规军。

不、不是“想”。

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

…………

他打量间,有人押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走了出来。

这青年似乎是被吓坏了,口中磕磕巴巴地解释着什么,看模样就像是个被不幸卷入战场的倒霉蛋儿。

柴铎唏嘘了一阵儿这小子的倒霉,但是又觉得他也还没倒霉到家。

毕竟按照他这一路所见北定军在这边的民心民望,就可推知他们平素对待百姓的态度,多半是例行盘问两句就放了,运气好的话甚至还会被护送到附近城镇。

孰料……

那位谢将军只是看了这年轻人两眼,一句话没多说直接命人押下去。

柴铎:???

这和他想的不一样!!

正茫然不解间,被拖下去的人突然大叫起来。

而对方情绪激动之下,叫嚷出口的语言却是他全然陌生的另一种体系。

柴铎:……!

他恍然大悟:既然北定军中的人能够伪装成胡人在敌营中作乱,那逃脱不及的胡人当然也可以换上中原的衣衫来趁机脱身。

知道结果以后再回想方才那青年的举动,处处都是破绽。

最简单的一点,柴铎可是亲眼看见这北地的百姓到底有多“胆大包天”,连三岁的孩子都敢扯着军爷的裤腿往上爬,那年轻人刚才那畏畏缩缩的模样,简直就是明摆着告诉人“我有问题”“我不对劲儿”……

柴铎:“……”

柴铎听旁边什么“大鱼”“不亏”之类隐隐约约的议论,似乎那伪装功夫不到家的年轻人还是什么重要人物。

不管那一队胡人最开始到底是什么打算,这一次可真真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场一触即离的战斗本来就发生在后半夜,等到终于清扫完战场,准备回归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亮色。

柴铎看着那越过地平一点点明亮起来的天空。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日出,但这是与京城中城墙高楼遮蔽中全然不同的景象。

辽阔的旷野下,自最远处的天地交界一点点染上赤色,那是一种人力所不能致、独属于自然的伟力。

他好似目睹了一轮循环。

在至深至暗的黑夜之后、终于重又等到了天明。

那么……

这个已经烂透了的世道,会有重新好过来的那一刻吗?

柴铎忍不住探究地看向最前方的那位披甲将军。

——这位谢将军……

会是带来黎明的那个人吗?

而这位将军……究竟、又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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