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光划破夜空,惊触了月色。
巨大震荡过后,藏明阁轰然倒塌。
血魔宗内各处,长老、侍从、弟子们纷纷走出,众人赶到见眼前景象,还以为是外敌潜入,赫然抽出武器,“宗主1
只见碧瓦朱甍,气势恢宏的藏明阁已沦为废墟,原本建造出来给夫人观星的九层高台,给二公子和小小姐玩耍修炼的演武台,都被掩盖在废墟下。
他们宗主站在断壁残垣上,神色呆愣地注视着自己的本命武器断情。
这个威震八方的白骨鞭,传言坚不可摧没有弱点的断情,白骨关节处,竟出现一条小指长的裂痕。
只是个小小裂痕,找炼器师修补下就好了,武器哪有不受损的……
可逐宗久面色却浮现茫然。
耳边的惊呼吵闹,他像全听不见了,粗粝掌心摩挲着断情,有些几乎忘却的画面,重新涌现。
曾有人将这根鞭子慎重交到他手上,笑着说:“久哥,我不在时,就让断情保护你,它比磐石坚固,这世间除非我再铸造一样专克它的神武,否则谁也不能打断它。”
他接过雪白莹润的鞭子,挥舞了几下,果然神武。但看到她倨傲的模样,忍不住打趣:“如果断了呢。”
她又是一笑,玩笑似的:“断情,断情,如果情断了,我就不要你了。”
往日一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以为早已遗忘的事,猝不及防浮上识海。
时隔多年,断情忠心耿耿,如它的铸造者承诺得那样,任何武器都截不断,风里雨里,金城汤池般守护了他几十年。
可如今,鞭上却出现了一条裂隙。
断情,出现了……裂痕。
逐宗久心底不可抑制生出一丝惊慌,而今,终于出现了能克制断魂的武器吗,怎么可能啊,这是断情。
他愠怒地去追究割断鞭子的那柄剑,却瞳孔微张,愣在了原地。
……九霄剑幻化出朱雀的华影,展开赤红流光的双翅,正小心翼翼地守护主人。
守护,这柄剑同断魂一样,不止主杀戮,亦有守护之意。
逐宗久直勾勾盯着九霄,突地电闪火花,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看向逐不宜,艰涩问:“九霄剑的铸造者,是……你母亲?”
正与乐窈吵架的逐不宜,闻言转头,看见了紧盯着自己,眼含期待的父亲。
期待?
逐不宜勾唇轻笑了声,一字一顿,化作利刃,残忍地戳破他最后一丝希冀:
“是、埃父亲不是早知道了?”
“我不知道……”逐宗久摇摇头,不知道什么,他却没说。似是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缕希望,挺直的腰背微微佝偻下去,失魂落魄似的,嘴唇翕动半晌,自嘲了下,“是了,她恨我,她怎么可能不恨我……”
喉咙溢出腥甜,仰头喷出一口血!
本命武器受损,连带他也受了内伤。
“爹爹1“夫君1“父亲1
震荡之时被逐宗久牢牢保护在身后的花银莲母子三人,面色大变地呼唤着他,逐仙铃哇哇大哭。
花银莲担忧地扶起丈夫,见他这模样,心底涌出慌乱,“夫君,你别吓我1
她秀面失望地看向逐不宜,厉声斥责:“逐不宜,花姨知道你拿了九霄剑,心思浮动,甚至不顾你父亲三催四请,迟迟不回宗门,可我万万没想到,你竟拿九霄剑对你父亲1
一番说辞义愤填膺,却像故意似的,完全没提他们自己干了什么。
强行拿赏玩别人的武器,莫说放在魔界,就是在讲风度的仙门里,也是要拔剑相向的。
长老们却不知内情,再者比起二公子和小小姐,大公子在血魔宗的名声一向不好,不敬父母,不友弟妹,肆意张狂,恩将仇报……他们下意识便相信了夫人的话,大惊之下,团团包围住逐不宜,刀剑相向。
“大公子,宗主和夫人为修补你受损的丹田,到处奔波,你竟这样对他们,实属不该啊1
“仙铃小姐和飞羽公子是你弟妹,他们尊敬你这个大哥,哪怕你修炼资质不好,他们也不许弟子们嘲笑你,可你却——”
“多少年过去了,你难道还记恨大夫人之死吗?”
“可大夫人之所以死,是她自己做错了事1
乐窈鼓着眼睛,听这些人一面赞美花银莲一家四口的宽仁,一面痛心疾首地斥责逐不宜,仿佛逐不宜一无是处,气得胸口发闷。
远的不说,就说逐仙铃和逐飞羽尊敬大哥,简直胡说,两人不管大哥意愿非要看九霄剑,还想占为己有,谁家的尊敬是这样表达的?
乐窈气得不行,但她说话别人听不到,于是用剑柄撞了撞逐不宜,“你为自己辩解下埃”
逐不宜淡淡道:“没用的。”
母亲、妹妹解释了太多次,谁听了他们的?他也曾解释过,可这些人只听自己相信的,并不相信他的话。
后来他渐渐的明白,解释没有用。
乐窈一顿,想到话中之意,心头泛起丝丝心痛。
众人围拢上来,其中一个一身披黑甲、嘴角有疤的长老更是双目如电,冷峻着脸,挥舞大刀向逐不宜劈砍。
朱雀羽翅又抖落出一堆火焰,将攻击阻挡在外。
“丰裕长老小心1
逐不宜冷着眸子,与那丰裕长老对视。丰裕长老审视地打量着他,眼底闪过一丝警惕,随即义正言辞道:“本长老身为昭明寺执法长老,有责任铲除此等祸孽——”
“住手。”
逐宗久突然出声,摇摇晃晃站起身,似消耗了所有的精神劲头,他扫了眼逐不宜,“放他走。”
“宗主不可1丰裕长老视线扫过面色苍白的花银莲三人,眼神微起波澜,旋即指着逐不宜,“像这样妄图杀害父母兄妹,不孝不悌之人,将来必是隐患1
逐宗久倦怠道:“放他走……请炼器师,最好的炼器师,不论费多大代价,修补好断情。”
丰裕长老还要劝,逐宗久却没了耐心,化神威压蛮横扫出,“请炼器师,没听到是吗1
长老们猝不及防被扫飞出去,丰裕长老这才跪伏,“宗主息怒1
其他长老也反应过来,跪在地上:“宗主息怒1
如今实力位居魔界前三的血魔宗,乃是逐宗久亲自铲除了界外妖邪,荡平四方魔寇一手打造起来的,别看他如如今有了女儿性子和善,可一众属下都见过他从修罗海中走出的模样,他一发怒,没人能撑得祝
宗主发了话,没人敢再找死地动逐不宜。
逐仙铃回过神来,捂着被剃秃的脑袋,愤怒地跳脚:“不行,爹爹,他差点杀了我,他差点杀了我1
“爹爹,你看看女儿,女儿差点死了,你为女儿做主啊1
但逐宗久似没听到般,一心扑在他的本命鞭上。
逐仙铃气急败坏,自己抽出蝴蝶剑,想找逐不宜算账,却被花银莲拦住,“铃儿1
“蔼—”逐仙铃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崩溃大叫。
没有宗主命令,所有人戒备地看着逐不宜,却谁也不敢妄动,眼睁睁看着他手执九霄剑从跟前走过,手中神剑火光吞吐,灵性流溢,让修者眼热不已。
逐不宜经过丰裕长老身边,脚下停顿了会儿,随即缓缓俯下身,低不可闻地说了句话。
丰裕长老赫然仰头,身上难掩杀意。
逐不宜愉悦地勾唇,剑尖似无意划过丰裕长老的脸,低笑出声。
丰裕长老咬着牙,却像碍于什么,暂不敢动。
一人一剑走出藏明山,消失在夜色里。
逐仙铃尖叫着,委屈得哭出声,花银莲也跟着无声流泪,母女凄楚可怜,可一向最疼宠他们母女的宗主,却像没发现似的,嘴里只念叨着,“断情,断情……”
月华如练,星透疏木。
离开了藏明阁,逐不宜没有报复的快感,反而被某柄蠢剑气得够呛。
“我是不是叫你回来,为何不回?”
逐不宜冷着脸,斥责自己的剑灵。
一想到方才九霄剑竟敢去撞断情鞭,他周身气温又阴森了一度。
简直胡闹,断情鞭是母亲当年亲手所铸,虽为鞭,坚韧却不属输于任何刀枪剑戟,经过逐宗久这数十年的精心蕴养,愈发凶煞逼人,折在它鞭下的武器,能修建一座武库。
万一九霄剑出事……
逐不宜瞳孔一瞬幽深可怖。
“输人不输阵嘛,我要半路回去,他们就会觉得我们认输了,以后会更嚣张。”乐窈回想起刚才那场面,也心有余悸,这是她活这么大,第一次打架这么拼命。
好在,她打赢了,断的不是九霄剑,而是断情鞭。
又听逐不宜给她讲述断情鞭的厉害,乐窈后怕之余,忍不住叉腰自豪。
断情鞭原来那么威风,那她岂不是更厉害了。
“看以后他们一家四口还敢随便欺负你不,再故意挑事,你就把我丢出去,吓唬吓唬他们。”乐窈经过今晚,对九霄剑的坚韧程度更有信心。
她可是剑啊,有本事来打她。
“不过,不宜你还是给我检查检查,那条鞭子毕竟锋锐,我这一撞,不会撞出问题吧?”
乐窈悄摸摸觑了眼逐不宜脸色,见他脸色阴沉,便蹭过去,“武器上了战场,最忌讳出问题,一点点都要出人命的。”
逐不宜懒得理她,拿着剑鞘想把九霄剑装回去。
“别这样,你检查检查。”乐窈躲开剑鞘,执意让逐不宜先给剑看看。
逐不宜冷着眼,提着剑柄想把她塞回去。
僵持了几个汇合,逐不宜被缠得无奈,屈指在剑身上弹了弹:“早检查过了,没问题。”
在藏明阁轰炸后拿到九霄剑的第一时间,他就检查了,剑没问题。
发现九霄剑完好无损之时,逐不宜都有些惊诧,他清楚断情鞭的威力,谁知两大兵武相撞后,断情都裂开了,这把怂剑却安然无恙。
……能劈裂断情鞭,还完好无损的兵武,找遍九州能有几个?
乐窈这才放心了。
逐不宜把九霄剑收回,食指敲敲剑鞘,喉咙里突然溢出笑声。
乐窈不明白他为什么笑,却能感应到他心情变好,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夜晚的血魔宗,月光笼罩之外,一片森郁。
走到血魔宗边缘,才抵达逐不宜居住之地,是一个叫小重山的荒废山,月华洒落空阶,蜿蜒至山顶。
山上有一座破败木屋,许久无人打理,杂草丛生。屋前有个干涸了的水池,山后是一片森林,血兽的吼叫声此起彼伏,叫人悚然心惊。
这处木屋,是逐不宜从前和母亲与妹妹偶尔来游玩的地方,屋子是母子三人合力搭建。母亲死后,花银莲母子三人迫不及待占了宗主夫人居住的青鸾峰,逐不宜纵火烧峰,被逐宗久驱赶到这偏僻地方。
“不宜……”听逐不宜淡淡讲述过往,乐窈心疼死了。
可怜的孩子,从小没了娘,爹又娶了继母,被继母和两个异母弟妹仇视虐待,真是太艰难了。
听到乐窈小心翼翼的安慰,逐不宜转过身去,肩膀可疑地抖动。
他咳了咳嗓子:“所以,阿窈以后要对我好点。”
乐窈用剑柄碰了碰小可怜的肩膀:“你放心1
一人一剑进了屋,屋子杂物堆积,凌乱不堪,但也没功夫收拾了。
又说了会儿话,窗外星子静寂。逐不宜将九霄剑挂在墙上,九霄剑像落地钟的钟摆那样摇晃两下,对逐不宜道:“晚安,不宜。”
做个好梦。
逐不宜愣了愣,等理解了晚安的意思,很快学以致用:“晚安,阿窈。”
乐窈在剑鞘里阖上眼睛,酝酿睡意。
酝酿着酝酿着,面前刮来一阵阴风,一只大手摸上九霄剑鞘,这感觉像是有人要掀她被子。
乐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不宜?”
然后她一个激灵,惊醒了。
站在她面前的,并非逐不宜!
月色透过轩窗,照清了来人的样貌,他身材魁梧,嘴角一条斜切的刀疤,面目冷肃,俨然是不久前一心想置逐不宜于死地的,丰、裕、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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