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墨熄收到帝都密函的不久后,顾茫即将回城的消息终于被重华国君公诸于世,同时公布的还有对顾茫的处置方式——
交由望舒君全权掌握。
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重华国,墨熄的大军虽远在北境,却也在第三日知道了这件事。
北境军炸开了锅。
他们明面上依旧沉冷肃静,然而一到轮岗休息的时候,几乎所有人对这件事议论纷纷。墨熄看在眼里,难得没有管束。
他觉得他们会意难平,再正常不过了——因为这支北境军的前身,正是所向披靡的顾家军。军中一大部分士卒都曾和顾茫一起出生入死。他们无疑尽忠恪守,但是很早之前,他们也真心拥戴过他们的主帅顾茫——尽管顾茫当时给他们拟定的军号是“王八军”。
这不是玩笑,是认真的,在墨熄没有接手之前,这支军队的军籍录案是这样的:
王八军兵士刘大壮
王八军伍长张大眼
……
如此云云。
打头的是“王八军主帅顾茫”。
照理说,名字这么难听的编队,应该是没有谁想进的。可事实并非如此,顾茫当时是重华战功最为显赫的将领,大多数名士主帅都有掣肘,有牵绊,有架子。
但是顾茫不一样,他是奴隶出身,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无脸无皮,也不怕死。
如果让重华的领帅们脱了衣服战成一排,顾茫未必是那个身材最强壮的男人,但他一定是那个伤疤最多的汉子。
他是重华帝国当之无愧的“神坛猛兽”。
那时候顾茫的副手总看着他的伤责备他:“你这个当主帅的怎么每次都跑在最前面,都不知道躲一躲。”
顾茫就会笑,他的黑眼睛很亮,嘴唇很柔软,嗓音更是绸缎般的质感,好脾气地哄着自己生气的朋友:“腿长跑得快,我被迫的,被迫的。”
战场上只要有他,似乎就不全是冰冷与鲜血,还有笑声与花蜜。
他会记得每一个同袍的悬弧之日,熄战时常领着连营的修士们去小村镇里头欢闹饮酒,有时候遇到驻地的乡民奸刁,漫天要价,顾帅也不生气,笑着把所有的钱帛全部拍在案上给他的士兵们换酒和肉。
末了他还大声吆喝:“吃好了喝好了!都给老子敞开肚皮吃!各位都是我的宝贝心肝儿,军饷不够了老子拿别的东西给你们换!”
顾茫言出必行,有一回他把自己的军袍战甲都脱下来扔在酒柜上换梨花白了,兵痞们却笑着起哄说:“顾帅,我们还要牛肉,您还有别的可以脱吗?”
他彼时已只剩一件雪白单衣了,却笑着朝他们点了点道:“给我等着。”
“不会吧!顾帅你不会真的要把裤衩也当了吧!”
“那可值不了太多钱……”
顾茫没有打算当裤衩,不过他确实已经身无长物,他就在众人惊讶又好笑的目光中,凑过去在哈哈大笑的沽酒俏寡妇脸上亲了一下。
兵卒们雅雀无声,俏寡妇也呆住了,酒勺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漏酒,过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开始举着酒勺撵着顾茫打——
“不要脸!轻薄老娘!”
哄笑一片。
顾茫在笑声和嘘声中被寡妇追得满屋跑,一边跑一边求饶:“真心的!真心的!你貌美!你貌美!”
“老娘知道老娘美!你小子生的也俊俏!但你也太没羞没臊了,不会晚上一个人偷摸着来香我啊?非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登徒子!”
登徒子闹得鸡飞狗跳,仍不忘没脸没皮地大喊道:“对对对,我明晚就来找你,今晚留下也行,只要再赏咱们两斤牛肉,求求你了好姑娘。”
“呸!自从扎营到这儿,你已经问老娘赊了三回牛肉了,这是第四回!每回都说明晚约我,骗鬼呢你!”
寡妇嚷着,小拳拳砸到木板上,木板e啦裂开一条缝。
兵痞子们笑得打跌。不过说归说,顾茫最后还是用他那副好看的皮囊和“明天就约你”的许诺,从寡妇那里给他的弟兄们多讨了两斤酱牛肉。
“顾帅,你可真能哄人……”
“那是必须的。”顾茫得意洋洋,飘得摇曳晃摆,“我万花丛中过,风流天下闻。”
有这样的主帅,难怪当时有少年放出豪言道:“别说叫王八军了,就算他们叫鸡/八军,冲着顾帅我也投戎去!”
旁边的友人就嫌弃道:“哎呀,你枉读圣贤书,竟如此粗鄙。”
“那你说怎样文雅?”
“你与其叫鸡/八,不如叫戟罢,乃罢兵修戈之意。”
少年哇了一声,惊叹道:“好名字,我喜欢。”
“……你不会吧,我只是随便说说的,谁会喜欢‘戟罢’这种名字啊,叫出来不嫌丢人吗?不信你试试,你叫狗这个名字,狗都跟你急。”
少年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咱们的王师都可以叫王八了,我看给其他什么东西起名叫戟罢也不是全无可能。”
这番言论幸好没有给顾茫听见,不然谁知道他会不会拍案叫绝,把自己改成“戟罢军主帅顾茫”,连着手下所有将士一块儿遭殃。
战争太严酷了,只有顾茫这种小疯子会别出心裁,热衷于和战火开玩笑。他不但一手拟就了“王八军”的军号,甚至还自己着手去绘制旌旗,碧色的旗帜别出心裁地剪成乌龟模样,还留一根活灵活现的小尾巴。他在旌旗上施了法咒,让这只乌龟每隔一炷香就大吼一通:“王八王八,雄姿英发,气贯长虹,威震天下!!”
可以说是非常羞耻了。
他第一次插着这根旗去征战时,被敌方将帅耻笑到死,结果没出半天,对方十万修士的大军被顾茫的王八军追的哭爹喊娘。这战之后,顾茫又大大小小打过不少战役,每回都能拔得胜筹。
这直接导致他当领帅的那几年,那些与重华对立的国家闻龟色变,而那些敌对修士最不想看见的场景,恐怕就是——硝烟场上竖起小乌龟旌旗,顾帅纵马出来,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自报家门:
“咳,兄台好。在下王八军统帅顾茫,特来领教兄台高招。”
打不赢这个年轻修士就已经很可耻了,更可耻的是回去还要涕泗横流地禀报自己君上:“呜呜呜,属下实在无能,竟无力与王八军一战!”
简直是噩梦。
对于重华将士而言,顾茫虽然顽劣胡来,却颇具魅力。那段时候,崇敬他的人很多,甚至有些人还将顾茫那套“贱名好养活”的歪理奉为圭臬,当时出生的娃儿,许多都不幸被爹娘取了贱名,风潮一度是这样的:
楚根壮。
薛铁柱。
姜蛋痛。
所以墨熄接手王八军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这见了鬼的王八军改名。
他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军籍上的录案变成“王八军主帅墨熄”。绝不可能!
于是王八军改名北境军,归入墨熄麾下,那个不屈于鲜血硝烟的黑色玩笑就和顾茫的英名一样,颓然收场。
而那些胡嚷乱叫,嘶吼着“王八王八,雄姿英发”的小乌龟,就像一场镜花水月的荒诞笑话,从此再也不会现于茫茫沙场。
一切又都变得很肃穆,不会有花,不会有蜜,不会有人努力去记哪怕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名字,不会有人领着将士们去打打闹闹,除却重衫换浊酒。
战争恢复了绝对的冷血与严酷。
凛冬长临。
大概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虽然如今北境军的大多数人都恨极了顾茫,但他们提到顾茫的时候,情绪却和普通百姓不太一样。
尤其是那些和顾帅一同出入战火的“王八军”老兵,每当他们念到顾茫这个名字,眼睛里多少都会透出一点恍惚。
“唉,真想不到啊,他最后竟然会是这样一个下场。”
“望舒君是出了名的酷吏,君上把顾茫交给他处置,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肯定是死无全尸……”
枭雄并不一定遭人嫌,但叛徒一定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也只有昔日的王八军老兵们凑在一起时,会絮絮叨叨一些与“恨”无关的东西。
讲到最后,有些上了年纪的人忽然就意兴阑珊了:“唉,多好的人啊……要是当年,没有发生那件事情,他也不会——”
“嘘!你小点声!居然敢提此旧事,不要命啦!”
那老兵“哎呦”恍过神来,想到自己刚刚差点说了什么,眼里的星星点点醉意立刻就散了,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
旁边的士兵还在提醒他:“如今咱们是在墨帅下头做事,墨帅最恨的人就是顾茫,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真要让他听见了,你我今晚都吃不了兜着走!”
“唉,唉,你说的对,你看我,这一喝酒就糊涂……”
围坐火塘的士卒们都不吭声了,呆呆看着那团火焰,胸中各有心事。过了很久之后,才有谁喃喃地吐出一口气,说道:“不过,人都会变的吧。也只能说,这是顾帅的命了。”
“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叫他顾帅。”
“哦哦,是,顾茫,顾茫。”
边塞的夜色岑寂,篝火噼啪,爆出一串比星光更炫目的金色。
那微醺的老兵躺倒在地,胳膊枕在脑袋下,他望着漫天斗数,紫薇星闪耀,喉结滚了滚,发出一串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咕哝:“唉,说句实话,当年我从戎,就是冲着顾茫才来的。我还和他围着一个篝火喝过酒呢,他一点架子都没有的。我那时候……我那时候看着他笑,我就想啊,要是有一天能够为他战死,那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谁知道最后他居然会是……”
居然会是这般命运。
飞鸟尽,角弓藏。
利用完顾茫之后,敌国又将他当作议和的献礼之一,给送回了重华国。此人终是历经浮沉,看遍风月,一朝棋错成了叛徒,却已是落子无悔,无有回路。
所以什么叫作茧自缚呢?什么又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命运虽惨,却也是咎由自取,落到这两面不讨好的境地,那也是痛快人心。一时间,重华境内几乎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着顾茫的结局。
被枭首,被凌迟,赴汤蠖,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就连刚刚会讲话的黄毛小丫头都知道卷着她柔软的小舌头,含混地跟着大人们说:“咱们不能晃过介个不要念的居头。”
于是乎,顾茫顾帅,重华国昔日的英雄统领,墨熄的命中宿敌。这个曾被誉为“神坛猛兽”的传奇男人。
终于不负众望地,成了一个——“不要念的居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