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9月,晋阳城内已经略微有点儿风声鹤唳的姿态,日本人虽说正被阻隔在忻口重叠的群山之中,但是作为晋省的省会,晋阳城也总是免不了遭到日军的围攻的。
那么,按照道理来说,作为一位“实业起家”的晋省统领,阎老西现在应该对他的工业设备做点儿什么?
正常人理解,作为一个深知工业和“自给自足”重要性的军阀,那么提前拆除设备,搬迁工厂,安顿工人,进而爆破无法迁移走的资产以免资敌,应该是首要的任务。若是这样,此时的晋阳城内,应该是有着严格的军管和宵禁,由军阀忠于自己的部队带领工人和劳役,进行着一次规模浩大的搬家工作。
那么阎老西实际上在干什么呢?
结论是:甚也没干。
一方面,阎老西对太原城防心存幻想,觉得自己兵多将广,密集防御,还有军火工厂撑腰,日本人必然会损失惨重,自知不敌而退出表里河山;另一方面,趁着山西遭敌,果脯趁虚而入,又是派兵渗透站住位置,又是让兵工署前来“接收资产”,要把老西的诸多实业工厂收归国有。夺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更何况这不只是财路,还是阎老西军事力量的保证,他便异常不配合果脯的收编,还祭出了内斗内耗的大法,意图将果脯力量挤出晋省。
所以整个晋阳城里,超过3万的工人们,便成了这次内耗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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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友林晃晃悠悠地走回自己朋友的家,今天他的脸上多出一块乌青,是在买米的时候和人起争执的时候被人打的。他刚刚把自己的表当了钱,去买一点米吃,结果买米的米店就干脆地把牌子给拔了,然后换上了一个更高的价格。
“乱世,乱世,人不如狗呀。”
杜友林是晋阳铁厂班组里的一个大班,也就是工段长,平日里,属于指挥下边十几个工人的小工头,工资比一般的普工高出一截,属于专业的“技工”,但是现在,他已经快要3个月没有领到一分钱的工资了。
今天工友们又组织了一次散步,但是面对老西拿着枪,排成一排的士兵,饿着肚子的工人们终究没有继续抗争下去的勇气了——或许,他们并不是不想抗争,而是无法继续放弃什么了,上次的散布,逼着厂子的负责人写了保证书给大家付钱,但是到现在了,啥都没有。
这次散步的口号并不是要求追求政治权利,不是争取公平,甚至不是要求完整兑付工资——他们是希望工厂能够尽快开工,然后厂子里能给口饭吃,让他们可以继续生产枪支弹药,去给前线的军队打鬼子。
大家都还是识大体的。
但是现实的情况是,老西没空管,更没空来照顾一群饿肚子的工人。折腾半晌之后,工人们最终逐渐地散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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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他今晚只能喝更稀的粥了。
他的半大小子已经喝了三大碗了,但还是觉得饿,正准备去勺第四碗,木头勺子碰到了清汤寡水的木桶底,发出嘎啦嘎啦的刮擦声。
杜友林狠狠地一拍:“别人还要不要吃的!你一个人吃得够多了。”
“但……爹,我饿啊!”
司炉朋友的婆娘瞥了一眼这个吵吵闹闹的半大小子,以及另一个没法干活的大肚子,啧了一声,没说什么,但是抱起自家孩子便转到了后厨去,留下这边尴尬的一家三口。
这一切杜友林都看在眼里。
“饿饿饿,大家都饿,就你饿得狠!”他斥责自己的儿子,但是却没什么底气,自己的肚子也在抗议这稀得不成样子的粥,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有点麻木地想着,厂子没法复工,自己就没有收入,“没大没小的,把嘴闭上!看书去!”
“爹,我要回家!”孩子噗通一下坐到凳子上,“我书都在家里!”
“回个头,要不是人家,现在咱们都得睡大街了!”
这屋子属于正太路上的一位火车司炉,杜友林的一个朋友。前段时间,日本人的飞机来炸了兵工厂,杜友林的家就在那次轰炸里变成了一堆瓦砾,还好,家里的唯一一个孩子以及怀了孕的老婆正出门买东西,躲过一劫。
那位司炉朋友为人仗义,便在家里收拾出一间狭窄的空屋,给这个无家可归的家庭一个暂时安身落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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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总不能老是寄人篱下啊,人朋友自己也有老婆孩子,家里也不宽裕,杜友林还是不愿意一直赖在人家的家里,更何况,这里真的很挤,肯定没法长久住。
“当家的,今天你把手表当了?”
他老婆坐在一边休息,杜友林看着空荡荡的左手,点了点头。
“若是实在不行,咱们……”他老婆咬咬牙,说道,“你明天把我包袱里那个小包拿出来,里边还有一枚……”她压低了声音,“一枚金锁,拿去换了钱,然后,咱们就找个别的地儿吧。”
“那怎么行?那可是你嫁妆,我还没窝囊到这地步。”杜友林提高了半个音调,仿佛来了勇气,“你个婆娘,瞎说什么,去去去!”
女人皱了皱眉头,抿着嘴,刚想说点什么,但是最终,她还是没吭声。
妈的!
杜友林莫名蹿起一股业火,他看着碗里可以照出人影的稀汤,还有面前黏糊糊的一碗菜,莫名其妙地就想发火。他很想把这个缺了角的瓷碗一下子摔在地上,然后大吼一声,冲出门去,拿着枪顶住厂子的脑门子,勒令他把钱交出来!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下一秒,这股勇气或者怨气滋溜一下,缩了回去,只留下空荡荡的茫然。
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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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嘭地一下,门突然就毫无征兆地被推开了。
杜友林的司炉朋友突然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回来了,“老杜!我回来了!我家婆娘呢?”
他扯着大嗓门喊着,震得人嗡嗡响,司炉的工作环境有着很大的噪音,所以他说话的声音也相当巨大。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大纸袋子,一股油脂和甜面的味道就冒了出来,还有炸物面衣互相摩擦的酥脆声响。
这里边的,是油糕啊!
杜友林家的臭小子刺啦一下直起了身子,然后被杜友林一把拽住。
“哎,老王。”他指了指后厨,“在后边呢!”
“哦!婆娘!婆娘!”
“好!好!”屋子的女主人看到一袋子的油糕,喜笑颜开,但是这股子喜悦马上又刹住了车,她压低声音,侧眼望着坐在一边的杜友林他们,和自己的丈夫咬起了耳朵,“他们……也给?”
“有啥不可以的?”
王司炉瞪大眼睛,没啥避讳地说道,“可别担心,这玩意儿啊,接下来可有的吃!”
刚刚走进后厨去的婆娘抱着孩子又探出头来,露出了笑容,迎上来接过了这包东西。
“你那,去拿个盘子过来。”王司炉大声地发号施令,就仿佛什么都是理所当然,“来,大家饿了,都来吃这油糕!这几天都饿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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