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常被甜酿随手搁在绣阁的桌上椅上,被人常见的,云绮大大咧咧,并没有这样的心眼,再来绣阁的只有苗儿和芳儿,苗儿拘礼,从不随意动作。喜哥儿和小果儿玩闹那日,芳儿也曾在绣阁少坐了一会。
世事就是这样巧。
无人料到,这本书没有断送兄妹情谊,却激化了施少连心中的戾气。
芳儿年龄最小,还是个机灵甜蜜的少女,甜酿忙于应付自己的亲事,就把这件事一直搁在心底。
芳儿对施少连的小心思,在甜酿的遮挡下,藏了好些年。
甜酿瞧着芳儿低头抿唇,默然不语,微微叹道:“妹妹很聪明,只是不该用在我这里。”
若是真的喜欢施少连,那就把心思都花在他身上,在他面前展露风头,施展手段,牵扯她做什么。
芳儿抬头,看着眼前女子,明眸皓齿,温柔妩媚,勉强动了动唇:“二姐姐说的话,我……我听不懂……”
少女的心思纤细,偶尔撞见他在众人中投向甜酿的一瞥,那目光极柔软,不管身边有多么热闹,只要两人独处,就仿佛与众人隔绝起来。
两人眉眼里流淌的神色,不可言说的暧昧感。
只要甜酿在,芳儿就没有办法,纵使她无一处输给甜酿,仍黯淡得像个影子一般,施少连的目光就像风一样从她身上扫过,半点不起波澜。
当初只是单纯一点小心思,把那本书随手一塞,不过想在甜酿出嫁前,再让两人多生分一点,后来一连串的事情,就仿佛山崩一样,天翻地覆,每一步都把她从这棋局里越推越远。
“再过两三个月,我和大哥哥就要迁居金陵。哥哥在那里买了一所宅子,以后应该就不回江都了吧。”
“听哥哥说,方玉、况学近来也正在打点行囊,要去金陵秋闱,哥哥说了,若是他两人能中举,以后在金陵交际,我和苗儿和云绮也能在金陵重逢。”甜酿双手支颐,“那时候,兴许我是另一个身份,不和大家姐妹相称了呢。”
“芳儿妹妹呢。有何打算呢?”甜酿望着芳儿,“妹妹年岁也不小了,婶娘近来也该操心妹妹的亲事了吧?”
离了施家、没了丈夫,虽然况家会照应些,日子过得不算苦,但毕竟不如往年的富足,田氏已被柴米油盐消磨得垂头丧气,如今还能指望的,只靠芳儿的婚事翻身。
田氏知道甜酿和施少连的私情,乐见芳儿和甜酿亲近,若是这兄妹两看在芳儿的面上再拉自家一把,那是最好不过。
“母亲近来还没有这个念头。”芳儿扯扯自己的衣摆,站起身来,斟酌回道,“我……我今日有些不舒服……想早些回去……”
“你家离得远,又是走路来的,不若就在家里歇下。”甜酿扶她,“家里空屋子多,我在家也闷得慌,明儿我还有好些东西要送给妹妹。”
这夜施少连听说甜酿留芳儿在家过夜,先未说话,静静瞥了甜酿一眼,眼睑又垂下,漆黑的睫掩住眼神。
甜酿拿着软尺,正在给他量身,双手绕着他的窄腰,指尖一掐,半歪着头瞧他,迎着他的目光,笑盈盈问:“你瞧着我做什么?”
“妹妹心底打着什么坏主意?”他脸上也带着笑,“想做什么?”
甜酿瞪他,语气娇软,红唇也撅着:“我何时打过坏主意?哥哥也太会冤枉人。”她绕到他身前,微微踮脚,软尺在他肩头一比,“是苗儿姐姐,心疼自家妹妹,话里话外有些不舒心,我现在过得称心如意,大方一些也没什么不行,反正也就这两个月了。”
两人挨得近,一双素手在他身上游走,十指纤纤顺着他身体往下捋过,施少连闻得她身上甜香醉人,伸臂一揽,将一段细腰按在身上,掌下的身躯玲珑有致,她仰头,见他俊雅面容,含笑眼眸,心头也暖洋洋酥软软,星眸亮晶晶,粲然一笑,露出两个深深酒靥。
抓着他的衣裳,踮着脚尖,将软软红唇印在他下颌,笑柔柔问他:“我在哥哥眼里,就是坏人么?”
“不是坏人,是只小狐狸。”他将人搂紧,嗓音也柔,“亲的地方不对。”
“我够不着呀。”她娇嗔,又觉得有些好笑,“谁让你生得这样高。”
施少连哼然一笑,将头微低,甜酿勉力将脚尖踮得高高的,抓住他的肩,将唇叠在他唇上:呵气如兰,“少连哥哥……”
唇瓣微启,香舌如小鱼一样游进去,纠缠在一起,施少连迁就着她,将肩背越放越低。
从妆镜里看,真就是一双璧人,耳鬓厮磨,如胶似漆。
次日榴园用饭,甜酿让宝月把芳儿和喜哥儿都喊来一起,兄妹两人一道从内室携手出来的,芳儿见了,仿若未见一般,朝着甜酿和施少连道安。
天渐渐热了,桌上摆的是木樨银鱼鮓,玫瑰搽穰捲,薄脆蒸酥,几个素菜,小莲蓬藕带汤,柳叶编的小筐里装着时鲜的菱角和荸荠,满桌清清爽爽。
四个人围着桌子坐,甜酿会问问喜哥儿每日课业,叮嘱些衣食琐事,施少连说些外头时令趣事,今儿有芳儿在,甜酿又说起苗儿、云绮,姐妹四人相伴数年的小事。
施少连带着喜哥儿去旁侧耳房写字,只留她们姐妹两人作伴,甜酿见芳儿穿的还是往年半新不旧的衣裳,让宝月把衣橱内未穿过一两次的旧衣收拾出来,还有日常鲜少用的小物,妆奁里一些宫花之类,都收拾出来,叫了个小婢女,坐车送芳儿回去。
东西不少,包袱扎得大大的,芳儿脸上涨得通红,却又不能出言推拒,她爱美,甜酿给的正是自己缺的,而且都是些新东西,拿着不丢人,但施少连在一旁,偶尔投过来的清淡一瞥,顿时觉得心头不是滋味,脸上火辣辣的。
施少连和甜酿站在荼蘼架下,目送芳儿出门,见那捧着硕大包袱的小婢女,视线挡着,走路都不利索。
那翠金包袱大到有些离谱,就真……有些像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
施少连抱着手臂,斜眼看甜酿,悠悠问:“我怎么觉得妹妹心思有些坏。”
甜酿扭头,正正经经看他,正正经经的面孔:“哪有?”
她迎着施少连笑谑的眼神,起先还绷着,后来也忍不住噗嗤一声,咯咯大笑起来:“我心地很好的。”
“促狭的丫头,你就是故意的。”施少连去挠她雪白的颈项,她脖子尤其怕痒,左藏右躲,一下子缩在他怀里,连声哎哟求饶:“大哥哥,你就饶了我吧。”
他将人摁在廊柱,捧着脸腮就亲下去,她的钗环花钿都被拂乱了,掉了好几枚在地上,鬓发也散着,佳人风姿慵懒,脸上还挂着狡黠的坏笑,她哪有那么好的心地,操心这个怜悯那个,心里淘气着呢,却又让人揪不出错处来。
合心合意,每一分都生在他肉里。
甜酿被他吻得上气不接下气下去,连连跺脚,在他唇舌里挣扎:“好了,好了,被人瞧见了。”
他捧住她的腮,眼波温柔像湖水:“我看湖里的荷叶生得高大,荷花和小莲蓬都冒尖了,小舟还系在树下,我们摘荷花去。”
“喊上喜哥儿?”她气喘吁吁,眼睛晶亮。
他拉着她就走:“光天化日,少儿不宜。”
“哎,我的发钗。”甜酿被他快步牵着,一边去抚散乱的鬓发,一边顾着裙子,两人拉拉扯扯,一溜烟就去了湖畔,跳上小舟,松了缆绳,划进了湖心。
这是新园子的第二年,草木生得葳蕤,湖里的碧荷也生得格外繁茂,一柄柄绿伞遮蔽得严严实实,一个个花骨朵藏在叶间,有心急的几株,已然半绽在湖心。
莲舟停在那儿,身周都是荷花荷叶的香,湖水清新的潮气,有风声有鸟叫,兴许远处还有偶然路过的下人,但眼下就是宁静的,唯他们两人的世界,他喘着气吻身上人,舟子摇晃,湖水也荡漾,两人都不敢太过放肆,但心底就是要肆意,要横冲直撞,要势均力敌,要争个你死我活。
衣裳完整,姿势别扭,兴致却分外高昂,连他都闷哼出声来,喉结滚得厉害,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风流至妖,一睁眼,眼里却全是惊涛骇浪,黑亮得惊人,直勾勾盯着她看,散落满肩如瀑长发,脸如芙蕖,深情在眉,妩媚在睫,眼里都是迷蒙和醉意,红唇鲜润,忍无可忍咬着自己的指节,将声音全都堵在里头。
湖面的涟漪许久才平静下来,她声音有些闷,抱紧他的腰:“不许。”
不许他出来。
眼眶湿润润,雏鸟似的,他将一把黑鸦鸦的青丝拢在她脑后:“怎么了?”
她不说话,双臂缠住他,将头颅偎依在他肩头,额头抵着他,蹭一蹭,猫儿求抚摸似的,胸膛里闷闷的,指尖在他衣裳的绣纹上划动,轻声在他耳边:“我好像……再也离不开哥哥了。”
“日子过得好奇妙,怎么会这样……”她声音还带着鼻音,哑哑的,柔柔的,像委屈像喟叹,“怎么办呀……”
她把他缠得极紧:“怎么会这样……我有些害怕……”
他的心彻底软下来,抚摸她的发:“怕什么,我永远在。”
终守得云开见月明。
后来芳儿也常往榴园来,陪甜酿说说话、喝喝茶,约着一起去况家看苗儿,施少连没有过多问过。
有一日,王妙娘泪水滂沱,挺着肚子,敲开了施家的门。
第76章
王妙娘回来,施家上下反应分外平静。
不平静的只有喜哥儿,听着家里下人私下窃窃私语,紧张得小脸发白。
甜酿和王妙娘在屋内说话,再打发人去找喜哥儿来见母亲。
王妙娘日子过得不好,手脚纤细,只肚子鼓涨着,脸色也暗黄,倍显衰意,她其实还算年轻,不过三十七八岁,容貌生得好,往年又勤于保养,离开施家的时候,看起来像个三旬出头的妇人,这两年日子不安定,才显得潦草。
原来那桂郎归家,偷了王妙娘私藏的几件首饰,两人争执起来,桂郎理论不过妇人,甩开王妙娘拉扯的手,扭头走得没影。妙娘万念俱灰,来施家寻甜酿和喜哥儿。
甜酿默默听她说完,递给她帕子拭泪:“我们两个都走错了,”
“你不在家,我也一直没和你说……施家要迁去金陵,是因为我和少连哥哥要成亲——所以我和张圆的婚事被拆散了。”
王妙娘诧异万分,蠕动干裂的唇:“……你们……什么时候……”
“其实他早知道我不是施家人,只是我们两人一直假装着。”甜酿深吸一口气,“一年前,我就已经委身于他,不是自愿的……”
她面容平静,看不出喜哀来,王妙娘眼神木然盯着她,说不出恭喜或是遗憾的话来,只想着以前在施家的那些日子:“怎么会这样……”
门外响起脚步声,喜哥儿在门首站定,神色慌张,紧张兮兮扭着自己的衣摆,目光定定落在王妙娘隆起的肚子上,小脸上的神情不知是惊诧还是无助,王妙娘此前远远觑见过喜哥儿一眼,见了儿子身量拔高不少,鼻尖一酸,朝着喜哥儿招手,热泪滚下来:“喜哥儿……”
喜哥儿垂着头一声不吭,王妙娘再唤,孩子像箭一样逃了出去。
甜酿瞧瞧喜哥儿匆匆飞奔的背影,再瞧瞧王妙娘僵硬悲戚的脸色:“姨娘以前把弟弟当眼珠子一样看护,走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日?”
喜哥儿压根不肯出来见王妙娘,连甜酿去哄也不肯出面,将自己的房门关得严严实实,王妙娘实在是心力交瘁,施少连对王妙娘回来亦是冷淡,连面都未露过,更别提家中隐形人一般的桂姨娘,云绮知道这事,也没来问过半句。她只能求甜酿:“你帮帮我。”
“姨娘以后,就好好把弟弟养大吧。”
王妙娘抚摸着隆起的肚子,有些迷茫:“这个孩子怎么办?不要了么……”她慢慢扶着椅圈坐下,神色苍白冷淡,“当爹的都抛下不管,我把它生出来也只是受苦。”
“趁着月份还小,你帮我寻一帖药来,把孩子打掉吧……”
“你已经辜负了自己的两个孩子。”甜酿也盯着她的肚子,“第一个孩子,她挣扎着要活下来,却被你扔到尼姑庵里自生自灭,孤零零活了两年,死在漆黑的屋子里;第二个孩子,给了你好日子,你却因为受不了这家里人,把这孩子也丢下,任他被人嘲笑;第三个孩子……姨娘,你仔细想想。”
“那你说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王妙娘也痛苦,“怎么样做,我都难啊。”
甜酿把此事和施少连说,语气也是惋惜:“她这段日子忧惧过甚,看着很不好……明日请个擅长千金科的大夫来家里看看,这个孩子到底能不能……万一伤了她的身体……”
况学和方玉一道买舟往金陵赶考去,就这两日动身,施少连连带着应酬,略有些不得闲:“请翟大夫来家看看吧。”
“不要翟大夫,姨娘不想多见熟人。”甜酿握着他的手,“还是我带姨娘去外头看吧,悄悄地,传开了也不好。”
她很少出门,若是要出去,事先也会和他巨细靡遗说过,该带的人一个也不少,施少连想了想,点点头:“这是内眷的事情,你们商量吧,”
次日甜酿带着王妙娘出门,找了个坐馆的大夫看诊,那老大夫摸了摸王妙娘肚子,捻捻胡须,甜酿让婢女们守着王妙娘,自己去听大夫说话:“孩子有些大了,若强用药也使得,不过也是杀生,唯恐伤着孕妇身体。”
甜酿点点头,问了些用药事项,最后从袖里掏出一粒绿豆大小的药丸,问大夫:“大夫,这个药您能看看么?”
那大夫捻着药在鼻尖一闻,碾碎在手里,觑着甜酿。
甜酿扶着王妙娘回了施家,见了施少连,松懈了一口气:“姨娘打算把孩子生下来。”
她想了又想:“喜哥儿对着姨娘的肚子,一直眼红掉泪,怎么劝说都不肯认人,心头也伤心着呢,家里也是乱糟糟的……我想,不若把姨娘找个安静地方养胎,等她把身子养好,生产完……再让她出来和喜哥儿相认吧。”
她略有些苦恼地看着施少连。
施少连心头其实不耐烦听这种戏码,对王妙娘此举亦是冷淡嫌恶,但面上又不显,有些心不在焉的去吻甜酿:“你这几日,围着你姨娘和弟弟从早到晚,把我都冷落了。”
“哪里冷落了。”她偎依在他怀里,“每天我都在家,你都能见着我呢。”
“你眼里也要多看着我一些。”他加深这个吻,将她胸膛里的气息都吸吮出来,“不然我岂不是太寂寞。”
她搂着他的头颅:“忙完这事,我就开始收拾箱笼。”
甜酿果然把王妙娘送出去养胎,又在账上支了些银两给她,喜哥儿仍然留在自己身边。
榴园的石榴花一夜之间突然开了,红艳艳绽放在枝头,甜酿开始收拾家中的箱笼,金陵那边大件家俱都是现有的,家里一些惯用的物什,衣裳枕褥和库房都要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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