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昶没有深学过中国史,但他文化知识不错,大致的历史进程与政况还是了解的。
譬如眼前这个枢密院,放到现代来看,等同于中|央|军|委。
套个宋代的模板,枢密院掌军事,领头的是枢密使,管的是武将;中书省与门下省掌政务,领头的是丞相,管的是文臣。
一文一武职责分明,总理天下,倘若乱了套,举个例子,南宋时期的大奸臣秦桧,他就是拜相后又兼任了枢密使,一人独掌军国大权,什么事儿都他一人说了算,皇帝又不怎么作为,这就很容易出乱子了。
程昶知道他爹琮亲王为什么让他来枢密院找差事。
他的“前身”是个混世魔王,不惹事就不安生,根本坐不住,干不了文职。在枢密院混个武官,找机会跟着哪位将军外出一趟,只要不出大岔子,走点关系捞一桩军功,琮亲王就能为他请封世子了。
但程昶不这么想,他觉得自己闲着也是闲着,既然要当差,不如干点实事。
他上辈子的身体基本告别武艺,这辈子他虽然想磨炼体魄,但上阵打仗一类的还是免了。他是个惜命的,冷兵器时代,刀剑无眼。
何况他身后还跟了一帮正待改造的小厮。
程昶已想得很明白,依他“前身”的秉性,枢密院只会觉得他是个烫手的山芋,巴不得把他往外推,兼之琮亲王府的地位,等会儿到了审查司,他只管将自己的求职需求一说,自会有人把他引荐到适合的衙门。
这一胎投得好不好虽两说,找工作是真容易。
武卫一路将程昶引到审查司院前,程昶抬眼一望,院子里竟有三个姑娘。
左边儿坐着的大约是个身份金贵的小姐,一身轻纱烟罗裙,环钗明珰齐全,旁边还有个侍立的丫鬟,看面貌,美是很美了,可惜没什么神,叫人记不住,不如另一边站着的云浠明媚干净。
程昶认出云浠,有些开心,他对这姑娘印象实在不错,刚想打招呼,不想那侍立的丫鬟阴阳怪气地开了口:“说是为了正事,谁知是不是真的呢?裴二少爷上任的第一日,就找到人家跟前来,这么上赶着,当别人瞧不出那些龌龊心思?”
她这话虽没指名道姓,说得却是剥皮露骨。
云浠垂眸立着,只当没听见。
她并不是真的想忍,只是心知眼下与一个小丫鬟闹起来,对自己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她心中还记挂着哥哥的事,想要找裴阑问个明白。
姚素素一向清高,听自家丫鬟话说得这样难听,原想拦着,但她心中也是有气的。
裴阑年轻有为,出身显赫,英俊温柔,她一直喜欢,这些年与裴阑相处,时而与他书信往来,只言片语中,她觉得他心中是有她的。
可整个金陵任谁都知道裴阑与云浠是指腹为婚。
姚素素与云浠不熟,但与云浠的远房表妹罗姝相交甚密,从罗姝口中,她大致知道云浠为人。原本以为依这位侯府大小姐的脾气,侯府如今败落得连寻常商户都不如,她该无颜再嫁裴阑,自请与裴府解亲才是,哪知裴阑这才上任第一日,她竟厚颜找来枢密院了。
云浠与裴阑之间悬而未定的婚约宛如姚素素心里头的一根刺,眼下由丫鬟这么说出来,实实在在出了口恶气。
丫鬟见小姐默许,愈发得寸进尺,接着道:“小姐经常教导奴婢,做人最当知情识趣。眼下有的人已被请出值房了,竟还赖着不走,是没长眼,瞧不出裴二少爷的意思吗?”
这话出,云浠还没怎么样,院门口的程昶先皱了眉。
他喊了声:“云捕快。”抬步迈入院中。
院中三人回头瞧见程昶,俱是一惊,姚素素曾经被醉酒的小王爷调戏过,往丫鬟身后躲了躲,这才向程昶行礼:“三公子金安。”
程昶好似没听见,任那姚素素半福着身,丫鬟跪在地上,径自走到云浠跟前,免了她一人的礼,亲切又随和地招呼:“云捕快,过来办差啊?”
云浠点头:“是。”
程昶又道:“哦,方便说是什么事儿吗?”
云浠抿了抿唇,只道:“回三公子的话,一些未了的家事罢了。”
这时,裴阑与姚杭山听武卫说琮亲王府的小王爷到了,迎了出来,一并向程昶行了礼,将他请入了值房上坐,又奉上茶。
裴阑道:“三公子可已有了想做的差事?若没有,我这里拟了几份武职,您可以先过目,看看哪个称心。”
说着,递上一份文书。
程昶接了,没看,顺手搁在一旁,问:“我来时看到院中站着三个姑娘,像是过来办差的,等了很久,将军不请进来吗?”
裴阑一听这话,与姚杭山对视一眼。
姚杭山笑道:“三公子怕是没仔细瞧,院中的姑娘是下官的女儿,今日是过来寻下官的,不是办差。”
“是没仔细瞧。”程昶道,又问,“三个都是你女儿?”
姚杭山面上的笑容滞住。
他早也听说小王爷落水后,脑子像是出了点毛病,仿佛不大记事,总之跟从前有些不一样。
眼下看他这反应,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姚杭山看裴阑一眼,裴阑步去门前,跟武卫低声交代了两句,不一会儿,武卫就引着云浠三人重新进来了。
姚杭山不清楚程昶的意思,但程昶却明白他们是几个意思。
官僚主义作风嘛,典型的畏强凌弱,拖沓办事,哪个时代都有。
他上辈子在跨国公司上班,因为踏实能干,几年就升任了部门经理,公司把他送去国外总部培训,学了三个月的高级管理,知道要驭下,要从上,中庸之中当有棱角,该藏锋则藏锋,该露芒则露芒。
但眼下的情况又不一样,封建时期,君权为尊,他是琮亲王府的小王爷,他怕谁。
但他也不欲得罪人,问:“她们谁先来的?”
不等裴阑回答,他又道,“凡事讲究先来后到,将军不如先帮她们把差事办了,我这是小事,等一会儿不要紧。”
说着端起茶,一口一口慢慢吃起来,竟真的是等着了。
从前的小王爷招摇且猖狂,一刻都闲不下来,但二十一世纪的程昶其实是个性子安静的人,虽然随和,平时话并不多。
他今日着一身绣着淡色云纹的青衫,除了腰间佩玉价值不菲,浑身上下再无佩饰,愈发称得一张脸惊为天人。
他此刻坐在那里,不苟言笑的样子,竟有些冷如清霜,但歇在眼梢的春光又将整个人照得熠熠生辉。
一屋子的人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小王爷,皆怔了片刻。
过了会儿,裴阑先回过神来,问云浠:“云捕快可还有什么差事要办吗?”
云浠也不耽搁,当即道:“敢问大将军,我哥哥袭爵的事,可是出了什么岔子?为何——”她看姚杭山一眼,“姚大人说,此事八成已盖棺定论了?”
裴阑叹一口气:“我怕你着急,适才便没与你详说。”
“三年前招远叛变,朝廷原本要追究云洛的责任。后来还是琮亲王怕耽搁战事,动摇军心,提议将这案子压后,等打了胜仗再说。眼下我回京了,这案子一直悬而未决,圣上自然要过问,可是你也知道……”
裴阑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那封能证明云洛清白的急函一直没找到,我带回京的几个绥兵证人,说辞与口供通通对云洛不利,圣上听了以后,有些生气,下令让大理寺与刑部严审,我昨日去了趟大理寺,那边说案子耽搁不得,至多一月,就要给圣上一个说法。依现有的证据来看……八成是要给云洛定罪了。”
既定了罪,袭爵便无望了。
但袭不袭爵,云浠其实不在乎,她此刻只想到了一桩更糟糕的事。
“那我父亲……”
裴阑的声音低下来:“老忠勇侯恐怕也会因此受牵连。”
“为何?”云浠道,“云氏一门满门忠烈,男儿尽殁,均为御敌守家而亡,我哥哥自十三岁便上沙场,出生入死,立下多少战功,眼下他为国战死,分明有证据证明他的清白,而今却因大理寺一句急着结案,就要令他,令整个忠勇侯府蒙受不白之冤?”
她这话说得悲慨,话音落,整个值房都静静的。
程昶不由搁下茶盏,抬眼望向云浠。
看这姑娘样子,大约才十八九岁,在古代或许不小了,但放到现代,也就是个刚上大学,还没步入社会的小姑娘。
她出生忠勇侯府,算是显贵门第,而今居然落魄成这样。
他看着云浠,只见她虽然伤心,脊梁骨依然挺得笔直,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成拳,干干净净的眸子里泛着水光,双唇紧抿着,仿佛有万千不甘。
他本以为她会这么僵在这里,或是愤然请眼前的将军帮自己平反——方才听那小丫鬟说,他们之间像是有什么渊源不是吗?
可下一刻,云浠紧抿的双唇就松弛下来,她弯身,很是歉意地行了个礼,哑着声道:“三公子、姚大人、裴将军见谅,方才是卑职失言了。”
姚杭山没说什么,裴阑温声道:“无妨,此事既已板上钉钉,你也不必太往心里去。你也说了,忠勇侯府满门忠烈,想来圣上即便要处置,也会看在几个老忠勇侯的面子上手下留情,至多轻罚一下罢了,你不要担心。”
裴阑又问:“还有什么事吗?”
云浠垂眸应道:“没有了,多谢将军。”
程昶看着裴阑,心中不解。
就这样?这事不清不楚的,这样就算解决了?
他不信眼前一个大将军,一个枢密使,会一点办法都没有。
云浠退后两步,要行礼告退。
“不是说有证据能证明她哥哥的清白吗?”这时,程昶道,他云淡风轻地看着裴阑与姚杭山,“这事就没一点儿转圜的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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