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程昶昨夜早有吩咐,云浠一行人一到望山居,林掌事便将阿久接到了就近的暖阁,唤来医婆为她诊治。
云浠与云洛在暖阁外等了一会儿,帮不上忙,便退去外间的春台阁了。
等候的当口,秦忠也过来了。秦忠是阿久之父,长得五大三粗,性格又急又躁,今日一早听说阿久可能出了事,抢了一匹马就往城西赶,还好半路被程昶的人撞见,将他拦了下来,引来望山居。
此刻正值晨间,林掌事备好茶点端来春台阁,又拎着茶壶为座上几人奉茶,笑着道:“这茶是今春临安那边新采的雨前茶,新鲜得很哩。”
程昶接过茶,正欲饮,见云浠手里尚无茶,便将自己这盏先递给了她。
云洛看了看程昶,又看了看云浠,一时间欲言又止。
过了会儿,他才对程昶道:“还未多谢世子殿下赶来相救。”
程昶道:“宣威将军不必客气。”
方才在来望山居的路上,云洛因担心阿久的伤势,只简略与云浠提了提年来经历,云浠虽知云洛之所以蛰伏,是为了找寻陵王通敌的证据,仍不免心中疑云丛丛,问道:“哥,你既早知道阿爹是为陵王所害,为何早不与我说,不告诉我你还活着,我在金陵与你里应外合,说不定还能早一日找到陵王通敌的实证。”
云洛还未答,秦忠就道:“你哥不把这些事告诉你,还不是为了你着想。那会儿忠勇侯府是个什么光景?别说告诉你少将军还活着的消息了,我们忠勇旧部的人但凡给金陵去信,半路上都会遭陵王的人拦截。再说少将军在沙场上九死一生,也是在榻上躺了小几个月才保住命,大半年后才能下地,一早把这事告诉你,不是让你平白跟着担心么?”
云浠又问:“那你们是怎么知道陵王默下布防图,通敌的事的?”
云洛道:“父亲战亡后,我就觉得事有蹊跷,我们云氏一门驻守边关百年,父亲又是悍将,哪怕兵粮短缺,也不会落得数万将士尽皆战死的结果,所以我在跟着招远去塞北前,便暗中决定要查清真相。可惜我到了塞北后,秦统兵告诉我,知道真相的将士已尽数牺牲了,他们查了多时,什么都没查出来,直到开战前的一夜……”
开战前的一夜,云洛去找招远商议对敌之计,老远看到招远与一陌生的人说话,云洛隔得远,原本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的,所幸他会读唇语,隐约间见那陌生人提及塞北布防图,说,“陵王殿下许诺要让两个城池的牧场给二皇子,助二皇子养兵登极的。”
“我这才知道陵王早就与达满二皇子萨木尔勾连,且当初为他二人传信的,便是招远。”
奈何当时开战在即,云洛为防打草惊蛇,给金陵去了一封求援的信,没在信上提陵王。然后他深入险境,试图阻止招远叛变,谁知招远竟在草原上放了一把火,将一众将士困在此,就连云洛也是九死一生。
“我知道没有实证,想要为父亲洗冤太难,所以阿久把我背回吉山阜后,我让忠勇旧部的仵找了一具与我极其相似的尸身,接上我坏死的右臂,做成是我的样子,成功混过了裴阑的耳目。此后我便隐居在塞北,试图找到能还父亲清白的证人,后来,我便遇上了宁桓。是他告诉我,当年父亲之所以出征塞北,全是受故太子殿下所托,是太子殿下让父亲到塞北来,找寻并保护五殿下的。”
“五殿下?”云浠愣道。
“对。”宁桓道,“故皇后病情危重那年,五殿下与他身边的小太监逃去了塞北,故皇后临终前,曾托故太子殿下找到他二人,故太子殿下十分信任忠勇侯,这才把这一重任交给了忠勇侯。”
程昶听了这话,沉吟一会儿,问道:“宁侍卫为什么要说五殿下是‘逃’去塞北的?有什么人在追杀他吗?”
“此话说来就有些话长了。”宁桓道,“不知世子殿下可记得,五殿下的生母,其实是昔日先帝身边的宛嫔,就是宛太嫔?”
程昶微颔首,这个周才英与他提过。
“当年陛下还在潜邸时,便与宛嫔好上了……”
当时故皇后还是太子妃,她虽与昭元帝相敬如宾,但也知道昭元帝的心并不在她身上。她为了固宠,非但没有阻止昭元帝与宛嫔来往,还帮忙制造机会让他二人相会。
宛嫔样貌虽不算出众,然而生性淡泊,品行仁善,兼之一身才情出众,又是丹青大家,日子一久,便成了昭元帝心尖上的那个人。
“先帝子嗣中,龙虎之辈盘踞,先帝过世得突然,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恰好不在金陵,朝野很是动荡了一阵,还好琮亲王帮忙稳住了朝纲。不过宛嫔作为先帝的嫔妃,便与其他妃嫔一样,被送去了明隐寺东阙所。”
“宛嫔到了明隐寺不久,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那时对故皇后很信任,在故皇后来看她时,便将这事告诉了她,请她为自己安排,可惜不巧的是,故皇后这时也有了身孕。”
女人啊,许多不公落到自己身上尚且能忍,一旦涉及到自己的骨肉,便不得不去争,去抢。
故皇后知道昭元帝对宛嫔有多上心,甚至知道他曾与宛嫔说:“你若诞下嗣子,我们就叫他旭儿,取旭日东升之意。”
在皇嗣林立的深宫中,这句旭日东升是什么意思呢?有心人稍一想就能明白。
可皇后之子才是嫡嗣子,她不愿有人日后与她的孩子争夺储君之位,辗转反侧,终于决定赶在昭元帝回宫前,害死宛嫔。
故皇后其实是个没怎么做过坏事的人。
这是她第一回想要人的命,也不知当怎么下手才妥当。
思来想去,她找来明隐寺的一名管事和尚和一个老太监,嘱他们把宛嫔关在住所里,然后放一把火,做成是走水之相。
万幸这个和尚与老太监都是品行良善的人,不愿伤人性命,何况还是一个有身孕的女子。
他二人面上接了皇后之命,私下找来一具女尸尸身,放在柴房里放了火,骗说是宛嫔已死。
故皇后第一回害人,哪里敢验尸身,就这么被他二人糊弄了过去。
“世子殿下想必是去过明隐寺的。明隐寺所在的平南山很大,又因皇家寺院修在那里,寻常人不敢随意上山,更莫提搜山了。和尚与老太监糊弄完故皇后,便将宛嫔带去后山山腰的一个极隐秘处隐居起来,宛嫔就在那里,平安诞下了五殿下程旭。”
“也算天道轮回,善恶有报吧。故皇后存了害人之心,在宛嫔‘过身’后,日夜难寐,忧恐成疾,反倒没保住自己的胎儿,嫡嗣子怀到七个月时没了,故皇后还因此伤了身,此身再也不能有子,这才将大皇子,就是后来的太子殿下养在自己膝下。”
其实这事说来便算过去了。
在程旭平安长大的八年里,除了在平南山间遇到过受伤的小程昶,以及小程昶的两个玩伴,再没见过别的外人。程旭当时叮嘱程昶:“不要曝露我的行踪,不要将我在这里的事告诉任何人。”
小程昶一心想要报程旭的救命之恩,事后数年,便真的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父母亲。
可惜程旭八岁那年,生了重病。
“当时五殿下在卧榻上昏迷了三日,水食不进,宛嫔求生无门,只好去了明隐寺一趟,求那时候驻守明隐寺的太常寺奉礼郎方大人。”
“就是方芙兰的父亲,方远山?”程昶问。
“是。”宁桓道,“这个方远山是个有大才的人,只因性格上有些锋芒,刚中进士时得罪了不少人,他的同年都高升了,他还在太常寺任一介奉礼郎。他不甘心,一心谋高就,且他很聪明,在得知宛嫔当年是因一把火才隐居去山腰的,很快便猜到这把火一定是皇后授意。”
“他假意答应宛嫔,承诺要为她请太医、请陛下,回头就去找了皇后,把宛嫔还活着的消息告诉给了她。”
“方远山说,他可以不告诉陛下皇后当年害宛嫔的事,可以守口如瓶,但是他想借着皇后之力,离开明隐寺。”
“时隔经年,皇后处理起这样的事来,已不似当年那么生嫩,她在得知了宛嫔与程旭还好好活着时,并没有慌张,而是遣去了方远山,让他等消息,然后,把这事透露给了当时昭元帝很宠的卢美人,就是陵王的生母。”
云浠问:“陵王不是皇贵妃所出?”
“不是。”宁桓道,“陵王的生母其实是卢美人,是后来陛下下令,将卢美人从彤册上除名,才把他过到皇贵妃膝下的。”
皇后告诉卢美人,太子身子自小不好,恐不是长寿之相,二皇子早已夭亡,四皇子又蠢笨,只有三皇子聪颖灵慧,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这就是在暗示储君之位了。
皇后又说,暄儿虽有出息,奈何明隐寺里住着一个宛嫔与一个程旭。这个宛嫔和程旭,才是陛下心尖尖上的肉。
卢美人问,陛下这么喜欢宛嫔,为何不将她接回宫来,左右陛下大权已稳,让她随意顶个身份进宫就是。
皇后便告诉卢美人,这是因为陛下不知他母子二人竟活着,且他母子二人活着这桩事,谁也不知道。
“卢美人本就被皇后诱得肖想起了储君之位,得知这个消息,一不做二不休,便下杀手,派人去明隐寺暗杀宛嫔与程旭,这就是当年的明隐寺血案。”
后来的事,程昶听周才英提过。
昭元帝赶到时,宛嫔已经死了,程旭与他身边的小太监也失踪了。昭元帝痛心疾首,去宛嫔生前的隐居之所看过,发现墙上,书案上,都是她的画,一张一张画的全是他。有的笔触凝练,是她亲自画的,有的手法生嫩,是她手把手教旭儿画的,卧榻头还有她抄的诗,一首一朝春尽,花落人亡两不知。
昭元帝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了,宛嫔都在等他。
身在帝王家,夫妻之间,兄弟之间,甚至父子之间关系,被深宫的波云诡谲风吹雨打多年,早已破败得不成样子,很难再有什么纯粹的感情。
所以对于昭元帝来说,宛嫔这份情,是独一份的。
其实宛嫔若活着,若好好进了宫,久而久之,昭元帝未必会对她另眼相看。
但她这一死,就成了他心上朱砂。
“陛下查到是卢美人杀的宛嫔后,恨极了她,当即命人将她处死。他原本还想追查当年宛嫔住所走水真相,奈何方远山实在聪明,早已将知情人全部灭了口,陛下对故皇后一直信赖,便没查到皇后身上。”
“卢美人死了后,陛下恨屋及乌,便厌弃上了陵王,但陵王那时才十一岁,不能没有母妃,陛下便把他扔给了皇贵妃。”
皇贵妃本没有子嗣,眼下得了儿子,本该是大喜之事,无奈这个儿子竟是个惹昭元帝恨的灾星。
皇贵妃觉得陵王是拖累,勉强照顾了他两年,自他入翰林进学后,便任其自生自灭了。
“明隐寺血案过后,礼部郎中周洪光因施救不急,被昭元帝随意按了个罪名,逐出了金陵,礼部郎中的缺便空了出来,皇后于是履行承诺,利用娘家关系,把方远山调任至礼部,方远山自此平步青云。”
昭元帝自此以后,便开始派人寻找五皇子程旭的下落,奈何经年过去,竟没有任何线索。
一直到故皇后薨逝的那一年。
“这朝廷的职衔,越往上走,越难升迁。故皇后病重那年,方远山已经是礼部侍郎了。按说不惑之年做到侍郎之位,已算得上是人中龙凤,但他不知足,他怕他此后数年再无晋升之机,便进宫找到皇后,希望她能帮忙,让他再升一级。”
云浠道:“他若想再升,便是尚书之位,或是兼任中书的平章事,这样的品阶,只怕倾故皇后全力也难以办到,故皇后怎么会轻易答应他?”
“是,所以他早就留了把柄,逼得故皇后不得不答应他。”
程昶问:“你的意思是,当年明隐寺血案,五皇子程旭与那小太监之所以能活下来,是方远山暗中保下的?”
“世子殿下所言正是。”宁桓道,“当年五殿下与小太监不过两个孩童,之所以能在这样大的血案中脱生,乃是因为方远山暗中命人放走了他们。但是他保下他们并不是因为好心,而是想留两个活口,证明故皇后曾命人害过宛嫔,这才令宛嫔和陛下分别经年至死不能相见,他是为了拿住故皇后的命门,以便再次高升。”
“方远山告诉故皇后,这些年,他一直派着人暗中跟着五殿下,随时可以将五殿下与他身边的小太监带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唉,这一段儿还差一点写完,写不动了,明天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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